撇开文学成就不谈,萧红和张爱玲有很多相同可比之处,比如原生家庭,比如感情经历。先说家世,两人出身都不低。张爱玲祖上显赫,一众张迷比当事人更津津乐道,比如祖母是晚清重臣李鸿章长女李菊耦,祖父是翰林院侍讲张佩纶。萧红出身的官僚地主家庭虽然已经破落,但仍有余产和经济能力供她读书求学,绝非她笔下常见的赤贫无产者阶层。还有,两人都姓张,张爱玲原名张煐,萧红原名张迺莹。两人还都各有一个弟弟。
童年时代,两人的母亲都缺席。张爱玲生母在她四岁时就出洋游学,以后父母离婚,父亲再娶。继母孙氏把淘汰下来的旧衣给张爱玲穿,“黯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见《童言无忌》)因孙氏挑唆,张父大打出手还囚禁张爱玲,父女彻底决裂。 萧红九岁丧母后继母进门,“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见《祖父死了的时候》)
天下的继母固然一般黑,两人的父亲也是惊人的相似,冷酷,暴戾,吝啬。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回忆跟父亲要钱,“我不能够忘记小时候怎样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的薪水。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 萧红在《祖父死了的时候》总结,“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甚至连 “偶然打碎一只杯子,他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 父亲给还在哈尔冰上学的萧红订了亲,联合学校的女校长取消了她的学籍逼她就范,萧红 “逃出了父亲的家庭 ....... 过着流浪的生活”。(见《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虽然父爱母爱一齐缺失,所幸两人都在近亲里找到了爱和温情,萧红有祖父,张爱玲有姑姑。《呼兰河传》里细细回忆祖父烤小猪,烤鸭子,“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张爱玲写吃包子,“姑姑那一向心境也不好,可是有一天忽然高兴,因为我想吃包子,用现成的芝麻酱作馅,捏了四只小小的包子,蒸了出来。包子上皮皱着,看了它,使我的心也皱了起来,一把抓似的,喉咙里一阵阵哽咽着,东西吃了下去也不知有什么滋味。” (见《我看苏青》)
两人都早慧,很小就有记忆。萧红自述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 ”(见《呼兰河传》) 张爱玲婴幼儿时期已有模糊记忆,“婴儿的眼光没有焦点,韩妈的脸大而模糊。” 甚至连儿童的破坏欲,在她们的回忆里也找得到。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小时候搬家,“连铁床都搬走了,晚上打地铺 ....... 一个家整个拆了,满足了儿童的破坏欲。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萧红在《呼兰河传》回忆小时候专爱捅破糊窗户的白纸,“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人惊叫,“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我每次看到这里都觉得痛,刺痛。
两人都喜欢美术,爱画。胡兰成回忆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只言片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果然是非常好的。” (见《今生今世》)张爱玲写过《忘不了的画》,还有一篇《谈画》专门谈论法国画家塞尚的画,当真是字字珠玑。张爱玲还喜欢画画,画人物素描,在香港时曾有俄国先生出价想买她画的一幅肖像画。萧红上学时最喜欢的课程是美术,后来留学日本的时候虽然拮据(她一生好像没有不拮据的时候,lol!),还是买了三幅画并在信里一一描述给萧军,她写到,“我最喜欢第三张 …… 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
两人的敏锐感觉和语言表达能力是天赋,精准生动的比喻别人是怎么想也想不到,在她们是信手拈来。举两个例子,在《欧罗巴旅馆》里萧红疲累交加,“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 ,这个 “偎” 字真是神来之笔!在张爱玲笔下,就连 “阻隔” 也是有形有色有光的,“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 (见《今生今世》)天才的世界常人望尘莫及,唯有仰望感动。
两位女作家都遇人不淑,萧军家暴,胡兰成则是才子流氓帅哥官僚汉奸的混合体。不知道是否有论者已经指出过,我认为萧红和张爱玲都有恋父情结。从年龄上看,胡兰成比张爱玲大十四岁,赖雅大十九岁;萧军比萧红大四岁,鲁迅则大了三十岁,联系成长经历里缺失的父爱,两人婚恋关系里的补偿心理一目了然。张爱玲的两任丈夫都比她大许多,但毕竟在婚姻框架里容易理解,萧红对鲁迅的感觉则隐晦微妙。鲁迅视萧红为文坛新秀,提携爱护一如其他文艺青年,但萧红的敬爱里还掺杂了其它情愫,也许是在导师身上看到了唯一疼爱过自己的祖父的影子,也许是为了补偿童年时缺乏的父爱。鲁迅去世后,萧红在给萧军信中谈到许广平,“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 听起来像是萧红当年在上海周家跟许氏一起下厨做菜时两人聊起的闲话,此时旧话重提是对其麻雀变凤凰的不忿?!没过几天,萧红又在信中写到,“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 口气颇不耐。许广平这边,轻微的不满(和受威胁感?)也不经意流露在她回忆萧红的文章里,她自述 “为了减轻鲁迅先生整天陪客的辛劳,不得不由我独自和她在客室谈话,因此对先生的照料就不能兼顾,往往弄的我不知所措……”,对萧红赴日留学则是 “她终于去日本了。” 值得一提的是,许广平比鲁迅小十七岁,又曾是他在女师大的学生,恋父情结以及文青转换到主妇的心理失落应该都有。
当初先后在上海文坛崭露头角时,萧红有鲁迅赏识提携,傅雷则专门写了《论张爱玲的小说》盛赞《金锁记》是 “文坛最美的收获”,不过她们反应完全不同甚至相反。在萧红眼里鲁迅是神,只可仰视不容亵渎,比如原稿纸包油条事件。“鲁迅先生的原稿,在拉都路一家炸油条的那里用着包油条,我得到了一张,是译《死魂灵》的原稿,写信告诉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不以为希奇,许先生倒很生气。”(见《回忆鲁迅先生》) 许广平 “很生气”,而萧红专门写信报告,应该也是同生气,两人反应一致,耐人寻味。相形之下,张爱玲没有找文坛靠山的紧迫感,她很自信。宋淇在回忆里写道,“爱玲向来对自己的作品最有自知之明,别人的褒贬很难摇动她对自己的估价。” 宋淇还回忆,“傅雷终年埋首译作,极少写批评文章,那次破例写这样一篇评论,可见他对张爱玲作品的爱之深和责之切。” 但是张爱玲并不为所动,写了一篇《自己的文章》回应辩白。这固然是因为年轻气盛,更重要的是张爱玲已占天时(文坛一鸣惊人),尽地利(上海人),有人和(有姑姑),自不愿再承人情,即便是爱护,是忠告。
萧红和张爱玲的生活轨迹相似,甚至重合。两人都成名于上海,张爱玲的《金锁记》和萧红的《生死场》都在上海发表。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时,张爱玲是香港大学的学生,随同学加入守城工作,在《烬余录》有详细记载,回上海后以香港沦陷为背景写下《倾城之恋》。同一城市,同一时段,萧红因病几次进出医院,香港沦陷后日军接管医院并把病人全部逐出,被迫辗转移到圣士提反女校临时救护站的萧红不久病逝。萧红临终,“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绝笔亦成千古绝唱,也是绝了!
旧文一篇,多谢鼓励!
张跟聪明的姑姑长大,对人情世故看的通透。及时抽身,也算明智。人生难得昏头一次,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倒是,倘若从来没有昏头过,反而是一种遗憾呢。
喜欢你的文章,喜欢你的角度,谢谢分享!
当年,亦舒遇见某大美人,惊艳之余说:“幸好咱们有林青霞。” 我呢,每次读到惊艳的英文作品就安慰自己,“幸好咱们有张爱玲” :)
《谈画》很精彩,值得一读再读再再读:)
祝周末愉快!
从不知道张爱玲曾评论过塞尚。多亏你的信息,一定会去找找。
好文章!
我这是写论文的后遗症,觉得非引用原话不足以说服别人:)
这叫才女写才女!:)
记得李碧华把张爱玲比作一口古井,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淘井人,乐此不疲,会一直淘下去:)
刚看了你的新博文,非常引人深思的分享!
刚看了你的新博文过来,抱抱!
能读出喜爱来,您自己一定也很喜欢这两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