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夫妇是我的插友。黑龙江地广人稀,从而全国各大城市的知青都被送到这里务农。我们村子当地老乡男女老少加在一起300多人,而从上海来的知青却有200多。现在回想起来,深感当地老乡太辛苦了,200多名疯疯癫癫吵吵闹闹的青少年从天而降,完全打乱了他们宁静有序的生活。一般人家,有一个teenager, 父母已经不得安宁,而老乡却要面对那么多不知底细的捣蛋鬼,而且还不能打,不能骂。唉,想到此,愈发感恩农民收留了我们。
这对是当年200多知青中最耀眼的。他俩是同学。男的,高个,瘦削的脸上浓眉大眼,穿一套褪色的旧军装,军帽沿压得很低,不苟言笑,显酷,外号“野狼”。够男子气的吧? 女的也是高个,身材苗条,五官端庄,同样一身旧军装,浓密的头发扎成两条粗粗的辫子。她喜欢唱歌,出工收工的路上,常听到她嘹亮的歌声。为叙述方便,且称她为小小吧。
这对俊男靓女的优秀不只限于外形,干起活来都是不要命的好青年,最繁重的活,两人抢着干。当地老乡提起他们,连连竖拇指。此外,他俩均出身于干部家庭,尽管当时父母挨整,但只要政治风向一变,随时可能翻身。
暗恋野狼的女生不少。可是,传说野狼跟小小的哥哥是哥们,临上火车,哥哥就把小小托付给野狼照顾。这可是当着许多男女生的面,公开托付的。因此,明事理的女生便死了心。男生这边,看上小小的也不止一位,然而名花有主,野狼的女朋友谁敢抢?万一打起来,肯定打不过野狼。他打起架来不要命,力气又大,还是知难而退为好。
在乡下呆了两年多,野狼应征入伍了。临走前,给小小写了情书,确认了两人的恋爱关系。那时候,写情书没什么肉麻话,无非是询问小小同志愿不愿意跟自己通信,保持革命友谊。如此一来,就板上钉钉了。多年后,遇到野狼,问他当时怎如此勇敢,居然给女生写情书?他答,那是插兄插弟的激将法起了作用。一屋子男生嚎叫,野狼,上!你不上,我们上了啊!
野狼去南方当兵了,不久小小干活干得太猛,病倒了,回上海病休。我回上海探亲时去看望她,谈得挺投机。我俩对前途感到迷茫,不愿意一辈子呆在农村,可又不知出路在哪里。后来我回生产队劳动,在上海病休的小小常给我写信,每次都鼓励我:“我们坚决不做农村老娘们!”
下乡四年后,我有幸逃回上海上大学,而小小依旧在蹉跎岁月。后来,父母托关系,终于帮她转到离上海较近的苏北农村去插队。再后来,野狼复员了,原来的政策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计划把那批复员知青遣送回黑龙江插队。但是,文革突然结束了,上海籍的复员军人一致要求回上海。 上海方面无法安插,便把他们分到一个安徽农场,农场虽地处安徽,却直属上海领导。为了帮助复员军人安家立业,小小作为野狼的“未婚妻”,也转入了农场。
他俩在农场一呆数年。其间,我在淮海路上遇到过他俩一次,两人风尘仆仆回到上海探亲,借此机会忙着找门路,希冀能调回上海。小小说,等她安定下来,就来找我。我们说话的时候,野狼继续保持当年村里知青分男女生的状态,站在一边,冷眼看着我们。
谁知这一别就是二十多年。我出国了,和许多人失去了联系。再见他俩是千禧年前后了。那年回上海探亲,隔壁跟我在一个公社插队的老邻居告诉我,他们村的知青终于又联系上了,聚会时还邀请了我们村的野狼参加,因为他们村几名知青跟野狼一起当过兵。说到此,他让我赶紧跟野狼联系,野狼正在寻找我们村散落在各地的“兄弟姐妹”。
立马给野狼打了电话,挂断电话没几分钟,小小的电话来了。我们迫不及待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那是一次小范围聚会,有小小夫妇,还有我下一个故事要提到的“部长”(一名女生的绰号),以及两位野狼的铁哥们。这几位原先就来自一所中学,经常走动,回城后也都“混得不错”。野狼成了律师,部长在机关上班,两位铁哥们一是大学教师,一是公司经理。只有小小仍是普通工人,但她心态好,觉得自己没下岗就很运气了。
野狼发胖了,成了“虎背熊腰”;小小依旧高挑苗条。他俩的女儿已大专毕业,在一家公司当会计。那次见面,七嘴八舌侃了五六个钟头,直到饭店打烊才离开。那时,野狼和小小的关系很亲密,近50岁的人了,在马路上还勾肩搭背的,在国内不多见。
从他们的叙述中得知,回上海后,野狼应聘去公安局工作,成了刑警,小小则被分配在工厂上班。婚后不久,两人有了孩子。野狼是警察,工作忙,孩子基本由小小一手带大。小小不无遗憾地说,她也想过要提高自己,上个业余大学什么的,但是上班带孩子实在太忙太累了,没时间没精力温课。而野狼不同,不管家事似乎是理所应当,后来去修了法律课,又去考律师,居然考上了。他从公安局辞职,跟几名律师成立了事务所。业务应该不错,因为两人买了一套复式的新房子。
之后,每年回上海都与他俩聚会。直到有一年回去,野狼不见了。小小说,野狼近来对自己的态度全变了,非常不耐烦,还常常推说工作忙,回家越来越晚。一旦小小追问,他便大发脾气。周围人都说野狼一定有外遇了,但小小不信。据她分析,野狼大概是到了男性更年期,脾气古怪,一反常态,更年期一过,又会好起来。
可是,野狼的“更年期症状”愈发厉害了。有一天,他留给小小一张条子,决定搬去外边住了。
野狼的出走,犹如晴天霹雳。小小不是泼妇,不会去野狼的律师事务所大吵大闹,她想去找他心平气和谈一谈,但是野狼开始躲避。只要她来电话,或去事务所找他,事务所的人就说他不在。小小的女儿也去找过爸爸,得到的是同样待遇。小小去婆家打听,全家装糊涂。结果,小小连野狼住在哪儿都不知道。
插队的兄弟姐妹自然站在小小一边,谴责野狼太过分。夫妻俩从17岁开始恋爱,共同走过了30多年,包括人生中最艰难的岁月,人过半百,本该好好安度晚年,现在没吵架没打架,野狼怎么突然发“神经病”了?
小小每天在煎熬之中,努力检讨自己做错了什么,哪儿得罪了野狼,让他不开心了。曾经开朗自信的小小,那段时候以泪洗面。几个月后,小小查出来得了癌症,需要马上手术。
这下在兄弟姐妹中炸开了锅,野狼的哥们也看不下去了,去找他讨一说法。那名跟我们聚会的公司经理是野狼的铁哥们,直截了当问野狼是不是有了外遇,但遭到否定。问起他为什么离家出走,野狼说感情破裂了,原因是小小跟婆婆的关系曾经紧张。这样的解释很牵强,婆媳关系紧张是很多年前的事,而且婆婆已经去世,怎么突然翻旧账?
后来,经理也火了,告诉野狼,你不能不管小小,你们还没离婚,现在她病了,需要你。见野狼犹犹豫豫,经理又说:你是不是不要她了?如果这样的话,我和几个哥们会管她。 可能是怕惹众怒吧,野狼答应在小小手术期间,他会去照顾。
小小做了手术之后,我正好在上海,便去医院探望。那个病房里住了八个病人,非常拥挤。野狼坐在床尾的凳子上,见我来了,起身让给我坐,自己避开了。小小说,野狼在手术单上作为家属签了字,住院这几天也来陪她,小小需要帮助时,他会倒个水,扶她去厕所,但就是不说话。她跟他说话,他从不理睬。
这彻底颠覆了野狼给我的好印象,有必要如此矫情吗?做人的格局、气量要大一点。一个大男人摆出一副怄气相,实在是坍台,太小家子气了!小小心也寒了,认为野狼归来,不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只是为了不犯遗弃罪。之后不久我回美了,从其他插友那儿得知,野狼在小小出院后,回家照顾了她一阵,随后又失踪了。
等我再回上海时,野狼又回家了,令小小很开心。与她见面时,她依旧不清楚野狼出走的原因,或许真的就是过了男性更年期了吧。
可后来从野狼的战友那儿得知,野狼确实被一个年轻的外地小妞勾去了魂。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而且是17岁开始谈的,之后从一而终,是不是错过了人生的风景?中年男人经历“中年危机”,也是有情可原。
可是,当他决定离开家庭时,遭到了战友们的无情斥责。拎拎清楚,老婆是老婆,小妾是小妾。搞到你这种地步,浆糊脑子啊?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律师,谁敢找你打官司?这群战友都是看着这一对一路走来的,对小小印象不错。为了不伤害她,一致对她隐瞒了野狼出轨的真相。
就这样,他们又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太太平平,和和气气,互相照顾,但少了以前的亲密无间。他家的公寓是复式,两个各占一个楼层,互不干扰。
又过了十年,回上海约小小出来喝茶。据她说,她的癌症复发了,又经历了化疗和手术,终于活下来了。做化疗和手术的时候,是野狼在陪她。听得出来,小小是感激的。可是这次会面让我开始担心她。虽然她看上去精神不错,也不显老,但每隔十几分钟就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告诉了她,她又再问,来来回回问了我八次。那年,小小61岁。
不出所料,她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令我唏嘘不已。不是说,性情忧郁的人容易得阿尔兹海默症吗?倘若没有野狼的折腾,她会不会不生病,或至少推迟得病呢?不得而知。
不久又传来野狼得肝癌的消息。是家族遗传,他弟弟也是患肝癌去世的。野狼小小这对老病号牵动着我们村兄弟姐妹的心。好在我们人多,每周排班去探望他俩。野狼住院手术的时候,小小晚上由女儿女婿照顾,白天全靠插队的姐妹,陪她说话,带她各处散心。这时候,小小已经相当糊涂了。经过任何医院,看到红十字,就说:野狼在那里,我要去看他。听得我泪眼朦胧。
在野狼病入膏肓,极度虚弱的日子里,再也没有精力照顾小小了,跟女儿商量后,把她送入了养老院。之后不久,他也入住医院。在人生的最后几天,插队姐妹带着小小去医院看野狼。小小紧紧拉住野狼的手,不肯松开,野狼老泪纵横,但是小小一脸无辜望着他,劝他不要哭。姐妹们拍了视频发给我,太悲凉,不忍看。
转眼小小已在养老院住了两年多了,仍有人去看她,尽管她失语了,也不认识任何人。
人生无奈,不可能永不分离,能相伴走一程是缘分,自当珍惜。
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宁静的池塘 (原创)
“人生无奈,不可能永不分离,能相伴走一程是缘分,自当珍惜……”所言极是!多谢海风分享人生经验与哲理。
令人感叹唏嘘的好文!赞原创图片和海风姐的诠释。
这对曾经最亮眼,令人羡慕他们的爱情,结果婚姻也遇风暴。等到风平浪静了,两人都病了。平安健康才是福啊!
祝安康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