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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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十六)

(2021-07-28 06:30:41) 下一个
 
  我是南方人,不习惯干冷的北方。因为认识沥川,我喜欢上了北京。
毕业的时候有去上海的机会——其实上海才是我真正的老家——我都
放弃了。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整个北京城都弥漫着沥川的气息。一别
多年,每当我路过一个星巴克,或者闻到熟悉的咖啡味,都会心头忽
乱,莫名地紧张,以为会再次遇见沥川。现在,我即将离开温州,因
为见到了沥川,我又对恋恋不舍。

    René说,在瑞士小镇的街头散步,会有老人上来和你说话,听
不懂的语言,请人翻译了才明白,老人只是想和你握握手,并祝你度
过愉快的一天。过十字路口,为让一个不识路标的行人,汽车会猛然
刹车,停在离你十尺的距离。在美国,同样的情况司机早就破口大骂
了,而瑞士人却会好脾气地向你笑一笑,挥挥手,给你让路。“Swi
ss people are freaky nice!”

    除了沥川,我唯一认得的瑞士人就是网球名星罗杰·费德勒。我觉
得沥川的笑容和费德勒非常相似:很温和,很善意,很谦逊,没有狂
喜的姿态;有一点点保留,有一点点羞涩。

    中标的当晚,大家去了这个城市最豪华的酒楼庆贺。很多人都喝
高了,René喝了半瓶五粮液,喝趴下的有包括张总在内的五、六个。
只有沥川在霁川的严格监督下滴酒未沾。除了服务员,我是这群男人
当中唯一的女人,大家动不动就把我当秘书用。据说以前的朱碧瑄也
是这样。我得提前到场安排菜单,和经理谈酒水的价格等等。虽然我
也爱喝酒,但在这种场合下发酒疯是不合适的。我只喝了一杯干红,
非常节制。

    吃完饭,喝趴下的人全被出租车送回了宾馆。没喝趴下的留在K
TV包房K歌。我可不想挤在一大群半醉的男人当中给他们当免费三
陪,于是就说有点犯困,担心明天会晕机,想早点休息,和江总打了
个招呼后溜之大吉。

    我从洗手间出来,在门口碰见了沥川。

    “你回宾馆吗?”他问。

    “……不回。”

    “要不要叫辆出租车送你?”

    “不用,我散步回去。”我穿着一件羊毛短裙,裹着一件很厚的
披肩。温州的冬天其实并不太冷。

    我的眼睛依然是两个核桃,看他的表情也还是一副一触即发的样
子。

    他没有坚持。

    酒店的门是那种金色的不绣钢“十”字大转门,推起来非常沉重。
我悄悄地想,沥川的腿不方便,走这种转门会很吃力。所以走到门口
时我突然说:“等等,还有别的门吗?我不喜欢走这种门。”

    “Claustrophobia (幽闭恐惧症)?”他转身问我。

    “不是……”

    目光一个来回,他就猜到了我的用意,策杖径直地走进门去。我
尾随而至,将转门轻轻拉住,不让它转得太快。他的行动在转门中果
然有些迟缓。不过,他很快就出来了,我也很快跟了出来。走到露天
的台阶,他对我说:“以后像这种情况,让我走在前面,行吗?我是
男士,门很重,理当由我来推门。”

    “不说是,女士优先吗?”我反问一句。

    “如果门已经转动了,你可以先走,我来殿后。”

    “不会吧,这都是哪个年代的规矩啊?”看他一本正经地嘱咐我,
我只想笑。

    “不是什么规矩,只是让你更加方便,如此而已。”

    “说到方便,我倒觉得,应当是行动方便的人照顾行动不方便的
人。”

    “谢谢提醒,我行动很方便。”沥川毫不不示弱,一句话顶过来,
我愣了半天,居然没法回嘴。

    说罢,他挥手叫出租。看见他坐进去,我也钻了进去。

    “不是说,要散步回去吗?”他问。

    “前面有个关庙,一直想去看看。今天正好顺路,你陪我去吧。
”他冷冷地坐着那儿,弄不懂我的意思,干脆一路都不说话。我对司
机说:“劳驾,关公庙前停一下。”

    车开了不到十分钟,关庙就到了。我和沥川一起下车。

    很小的庙,却有很好的香火。门前一排大红灯笼。当中立一丈许
木人,手拿一杆大刀。面如重枣,长髯飘拂,气概威武,头顶有四个
大字:“义炳乾坤”。

    齐膝高的门槛,沥川进去的时候,很有些麻烦。他不得不用手将
是义肢的那条腿抬起来,才能越过去。我们一起来到关公面前。

    我点了三柱香,对空摇拜,念念有词,然后说:“沥川,听说过
《三国演义》吗?”

    “听说过。”

    “知道刘关张结拜的事吧?”

    “知道。”

    “沥川,我要和你结拜。”

    “什么?”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谢小秋,要和你,王沥川,结拜成兄弟。”

    他的目光转向迷惑:“为什么?”

    “你知道,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兄弟关系要好过同事关系。”

    他摇头:“不明白。”

    “道理很简单。如果是同事关系,同事可以在任何时候发展成恋
人。你肯定不希望我们的关系朝这个方向发展,对不对?”

    他点头:“对。”

    “所以同事关系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我看着他的眼睛,
不让他移开目光,“可是,兄弟就不同了。兄弟是不能发展成恋人的。
如果那样的话,就成了乱伦。乱伦的事,你我肯定不会做,对不对?”

    他冷眼看我,不吭声,不接话,猜想我在耍滑头。

    我继续说,声情并茂:“想当年,刘关张三人义结桃园,以乌牛
白马为祭,发誓此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每次看到这一段,我都特别激动。”

    沥川皱眉,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不管那些,三柱香塞到他手上,我对着木人朗声发誓:“苍天在
上,黄土在下,我谢小秋与王沥川,于今日此时,关帝面前,结成兄
弟。从此之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背义忘
恩,天人共戮。”

    是的,诸位看官,我在重复某个武侠小说的情节。武侠小说我看
得太多,究竟本出何处,一时想不出来。我觉得,我和沥川的问题现
代方法解决不了,只能换成古代的。所以我选择了这个地方:古庙、
古像、古老的线香、古老的香炉。在充满古意的蜡烛烛光中短暂地穿
越一把。从古到今,多少人是演着戏来谈爱,而我却是为爱演戏。想
想看吧,我有多累。

    我慷慨激昂地念完誓词,却发现沥川侧身看我,连连冷笑:“我
是男的,你是女的,请问,我们怎么会是兄弟?”说罢将手头的线香
掐了,扔进香炉。掏出手绢擦手,打算要走。

    沥川这人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一旦打定了主意,就休想回头。

    “等等!”我拉住他,“这正是今天要你来的目的。只要你和我
结拜了。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在你面前,只是男人,不是女人。我跟你,
是雄性之间的关系。”

    面前人的眉头已经皱成了一个大大的“V”字:“雄性?”

    “你当然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很多种关系,恋爱只是其中的一
种。对我们来说,它可以变得重要,也可以变得不重要。如果把这一
层关系砍了,我们之间就会很轻松。所谓忍一时风平浪静,进一步粉
身碎骨,倒不如退一步海阔天高。你说呢?”

    我舔了舔嘴唇,都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其实我一点也
不想这么快就升华了。可是,沥川显然被我这一大串排比句搞糊涂了。
我继续苦口婆心:“如果你和我结拜了,一切就了结了。我向你保证,
我马上走向新生活,马上开始找男朋友。然后恋爱、结婚、买房、生
子、孝敬公婆、购买养老保险,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

    他听得有点发呆,看着我,半天才说:“你保证?你真的能保证?”

    “当然了!关爷爷是什么人?关爷爷是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
天尊。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撒谎,不怕天打雷轰啊?”我用力拍了拍沥
川的肩膀,“沥川,你们瑞士人一向也挺豪爽,你爽快点,别给你们
的文化抹黑,好不好?”

    老实了。沥川以为这是中华民族的一个古老传统,老老实实地跟
着我在关爷爷面前发了誓。

    “哎,”我拍了他一下,“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老大,你得罩着
我哈。”

    “不论我是你的老几,”沥川瞪着大眼睛,很真诚地对我说:
“我永远都会罩着你。You can always count on me.(译:
你总可以指望上我。)”

    沥川有所有喜爱中国文化的老外都改不了的毛病:对咱们的文化
热爱到五迷三道的地步。比如,沥川对我们的佛教建筑赞不绝口;见
有什么宗教仪式,就虔诚礼拜,生怕别人拿他当外国人。

    这话他说得出自肺腑,我听得心潮澎湃。要知道,不论是恋人、
是朋友、还是兄弟,谁对你说这句话,都不容易。

    下面这句话,是从我口中激动地蹦出来的,绝对不是月亮,绝对
不能代表我的心:“沥川,你还是回瑞士吧,不必惦记我了。俗话说,
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只要记得不时地给我发个Email就行了。”

    他看着我,神态很有些吃惊:“你?——让我回瑞士?”

    “嗯。”我吸着冰凉的空气,鼻子酸酸的,心中的那根弦就要断
掉了。索性爽他一回: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新年新气象,你
说的,对吧?”

    他站在那里,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说:
“走吧。”

    过门槛时,我扶了他一把,他没有拒绝。

    临上车了,他忽然说:“小秋,你变雄性别变得那么快好不好?
好歹给我个过渡期。”

    我幽幽地看着他,心很痛很痛:“沥川,现在你是不是轻松了一
点?”

    他没有回答。

    一夜稳睡。

    第二天,收拾行李,大家坐飞机,两个小时之后到达北京。

    亲人们早已挤在人群之中。一阵拥抱后各自回家。René 和霁川
直接转机回瑞士,沥川说温州项目刚刚开始,还有许多跟进的设计点
明要他负责,他会留在北京一段时间。

    我们一直走在一起,约好一起叫出租车。可是,刚走出人群,我
就听见有人叫我。

    “安妮。”循声一看,是萧观。好久不见,我有点不敢确信站在
我面前的那个人就是萧观。麦色皮肤,大冬天穿着短袖,露出粗壮有
力的双臂。我对萧观的印象一直都是成功的儒商,没想到他穿衣显瘦,
脱衣显肉。浑身上下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和过人的精力。他穿着一套白
色的网球衫,背着一个巨大的网球包,好整以暇地等在一边。

    “萧总?”

    “刚打完球回来,顺便来接你。这位想必是大名鼎鼎的王沥川先
生。”他伸出手,和沥川握了握,很热情,很老练。

    “您是……”

    “萧观。来自九通翻译。安妮现在的人事关系还在九通。所以我
和你都算是她的上司。”

    “萧先生,您好。”

    “我和贵公司的江总、张总非常熟,除了翻译,我们还有其它的
业务联系。我也做一点房地产。这是我的名片。”

    为了双手接这张名片,沥川放下行李,又放下手杖:“对不起,
我没带名片,下次一定补上。”

    “听说温州的项目CGP已经中标了?”

    “是的。萧先生是消息灵通人士。”

    “以前在国家通讯社工作。恭喜恭喜!怎么样,我的干将安妮表
现不错吧?”

    “非常好。谢谢你们推荐她来CGP。”

    萧观摆摆手,笑着说:“九通和CGP是什么关系?当然是给你们
挑最好的。王总有车接吗?我可以开车送你。”

    “谢谢,不用。我自己坐出租就可以了。”

    “那我就不客气把安妮拐走了。”萧观大大咧咧地抢过我的行李,
提在手中。

    “没问题。安妮需要好好放松一下。”沥川淡淡地说,“再见。”

    “再见。”

    在去停车场的路上,萧观说:“你受什么打击了,两只眼睛肿成
这样?”

    “马蜂蜇的。”

    “嗤,撒谎也要讲科学,冬天哪里有马蜂?不是哭鼻子哭的吧?
什么事那么严重,让你哭成这样?”

    “不关你的事。”心情不好,讨厌他穷追猛打地问。

    “给你发了邮件也不见你回,对我这个上司也太怠慢了吧。”他
打开车门,示意我坐进去,“发现没,我换了辆新车。”——是辆奥
迪的小跑车,车里散发着真皮的气味。

    “是吗?”我对汽车没研究,也不记得他以前开的是什么牌子。

    “才买一星期就吃了两张单子。”

    “为什么?”

    “超速。”

    然后,他讲了足足十五分钟的奥迪。各项性能、各项指标、和其
它同档车的比较,我听得索然无味。

    “那个王沥川,你跟他熟吗?”

    “一般,工作关系。”

    “他这人好说话吗?”

    “还行吧,不大了解。”

    “我看上了一个项目,钱凑得差不多了,想拉他进来做个投资,
主建筑也想找他设计。”

    “那你得自己去约他谈。”

    “先不着急。”他说,汽车一拐驶入一道小街,“这里新开了一
家苏菜馆子,听说师傅手艺不错,一直想来尝一尝——我老家在苏州。
你感兴趣吗?”

    “怎么好意思让你请客?”

    “跟我客气啥?”

    停了车,我没精打彩地跟着他进了饭馆。放眼一看,门面虽然不
大,里面装修异常考究。服务小姐穿着清一色的缎面旗袍。

    其实,除了沥川,萧观是第二个单独带我出来吃饭的男人。不得
不说,这个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一样千姿百态。我不禁想起了沥川要我
move on的那些话。然后,我在心里不停地对自己说:move on,
move on, move on...

    菜单来了,萧观问我要点什么。我对苏菜没什么印象,就让他替
我点。他三下五除二地点好菜,点了酒,我本来没胃口,苏菜又带点
甜味,于是向服务员要了辣椒酱。

    萧观这才意识到我可能不习惯苏菜:“对不起,忘记问了,你是
哪里人?”

    “云南人。”

    “云南人,难怪喜欢辣椒。我是半点辣椒不能碰,一吃就呛着。
上次去一朋友家,他太太是四川人,空气里有很重的辣椒味,我一进
门就呛住了,到楼梯口里咳了半天才把气喘过来。”

    “那你得离我远点儿,我无辣不欢。”我看着他,笑了。

    “辣椒酱是个好东西,以后带你下馆子,我要记得随身带上一瓶
辣椒酱。”

    自我感觉真好,也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将就你。我在心里嘀咕着。
对吃辣椒的人来说,“辣椒酱”这三字简直是羞辱。我对辣椒可不是
一般的爱吃,最爱秋天最后一季的辣椒,味重、劲大、辣起来嘴不疼
胃疼。

    接下来,他开始谈这一年的国际新闻,美国股市、巴以冲突、原
油价格、朝鲜核试验、泰国军变、欧盟对华政策。然后又开始谈体育
新闻:意大利足球、NBA、一级方程式,温布尔登公开赛。我一个劲
地听,一个劲地点头。真是好,省得看报纸了。怎么考研的时候没遇
到这个人,时事题都不用复习了。

    “你平日主要以什么为消遣?”见我半天不吭声,一个劲地点头
吃饭,他终于将话题转到我的身上。

    “看电视、看书、睡觉……”

    “你看《新闻联播》吗?”

    “从来不看。”

    他的下巴好像要掉下来了,说:“从来不看?你从来不关心世界
大事?”

    “不关心,我特狭隘。”

    “那你怎么考上的研究生?”

    “保送的。”

    “那你都看些什么电视?”

    “八点档的婚姻剧:《牵手》、《不谈爱情》之类,也爱看武打
片,最喜欢周星驰。”

    他唏嘘。

    “那你每天看报纸吗?”

    “看啊。娱乐、家居、城市生活——就看这三版,其余到手就扔
掉。”

    “杂志呢?”

    “最喜欢《读者》,也看《家庭》和《知音》。有时看一下《今
古传奇》,不是期期看。”

    “谁是你最喜欢的作家?”

    “杜若、蓝莲花。”

    “这些名字我怎么好像没听说过?”

    “她们都是非常有名的网络写手。杜若的《天舞》,强烈推荐。”

    “我觉得……你的文学趣味……嗯……怎么说呢,有待提高。我喜
欢苏童,推荐他的《妻妾成群》,张爱玲也很不错。艾玛喜欢亦舒和
梁凤仪。”

    我赶紧说:“对了,你和艾玛怎样了?有没有再续前缘?”

    “前缘?怎么可能?好马不吃回头草。”

    “艾玛挺不错的。年轻、貌美、有才、时尚。和你在一起特般配。
真的。”

    他喝下一口酒,笑:“你晓得,有一本书里说过,恋爱中的人分
成两类。一种是抒情型,这种人在恋爱中只寻求一个理想身影,哪怕
次次碰壁,也百折不回。一种是叙事型,喜欢芸芸众生的种种色相。
艾玛属于后者,我已经被她叙事过一回了。你呢?是抒情的,还是叙
事的?”

    “不知道,没研究过。”我擦擦嘴,说,“我吃完了。”

    他的脸有些不好看。因为刚才他光顾着说话,没怎么动筷子。我
倒是边听边吃,很快就结束了战斗。

    “没想到你的话那么少。”他说,“对了,那个手册,能不能麻
烦你抓紧点,人家等着要了。”

    “我需要一个礼拜的时间,不过分吧?”

    “当然不过分。晚上有空吗?到我家听音乐吧?有个朋友从国外
带回来几张新碟,我有一套很好的音响……”

    “今天有点晕机,改天吧。”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做昏厥状。

    他打量我,苦笑:“我就这么没吸引力吗,安妮。我从未在任何
女人面前有如此的挫败感。”

    “人生总不能事事花团锦簇。”

    他叫来服务小姐结账,不死心地又问:“你是不喜欢和所有的男
人交往呢?还是独独不喜欢和我在一起?”

    “你是在暗示我是Lesbian吗?”

    “怎么会呢?”他看着我,说,“你是吗?”

    彻底无语了!我翻着白眼站了起来。

    萧观送我回家,一路上闷头不语,一副饱受打击的样子。

    下车的时候,他摇下车窗对我说:“安妮,我也是抒情型。当抒
情型遇到抒情型,擦出火花是早晚的事。”

    他用火辣辣的眼光看着我,令我大感愧疚:“萧观,今天我心情
不大好,眼睛肿着你也看见了。刚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心情不好,不如晚上来我家听音乐?多聊聊心情就好了。”他
不死心,做最后的努力。

    “谢谢,我不去了。”

    我回到屋内,倒在床上,想起了沥川以前说过的话:“如果你习
惯有男人这么对待你,将来你会嫁个比较好的男人。”

    沥川,你害死我啦!
 
我在九通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一月租金两千块,是我工资
的三分之一。那是个研究所的宿舍,房东有两套房子,原本打算留给
儿子结婚的,儿子去了上海,所以租给我。很小,但是新房,很干净,
有设施齐全的厨房和卫生间。

    每天打开信箱,我都会收到一些奇怪的广告。以前,这些广告我
都是看也不看就直接扔进垃圾桶。可是最近生活颇为郁闷,无聊到连
进商场都拿购物广告回来研究,然后不管用不用得着,四处抢购打折
商品。

    从温州回来,我花了两周的时间替萧观翻译那个拍卖行的手册,
完稿后寄给他,他汇给我一万元,我不客气地收下了。我忽然觉得钱
很重要,我也很需要钱。以前我把心思都放在想念沥川上,没把生活
当回事,自然也就没把钱当回事。现在,沥川要我move on,没钱
怎么move on?

    除了需要钱,我还需要一种活法。

    这几年我活得一塌糊涂。日常生活既井井有条,又十分紊乱。井
井有条,是因为我仍然很上进很敬业,企图证明自己没有失败。十分
紊乱,是因为只要不工作不学习,我就立即陷入恍惚,陷入到回忆这
个无边无际的漩涡中。所以我的日常生活必须安排得满满的,把自己
搞得累累的,时间分割成一个个的小块,每个小块间隔半小时。这样,
我就没有多余的时间胡思乱想。

    我的瑜珈课一周三次,每次一个小时,里面多是来减肥的妈妈们。
做完瑜珈大家有时一起找地方喝茶吃点心,然后我去桑拿,桑拿二十
分钟再去游泳——体育中心的年票很贵,尽量利用。回到家里八九点,
很累,很快就入睡了。如果睡不着,我就喝啤酒,啃鸡翅,或者到门
外的小馆子去吃羊肉串,和陌生人聊天。周末我泡吧。不是什么吧都
去,我最喜欢去的那个叫“波西米亚”,半沙龙性质,很多搞艺术、
搞诗歌的人在里面混。我在那里活动了三年,所有的人都面熟,一个
深交也无。我爱去那里,因为那里可以抽烟,有很好的咖啡,很好的
酒,装修是我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整个大厅又暗又嘈杂,弥漫着一
股广藿香油的气息。女人的眼眶涂得黑乎乎的,烫着波浪卷的长发,
手和颈上,挂着亮晶晶的银饰。谈吐也很高雅:从雨果到左拉,从波
德莱尔到兰波,从凯鲁亚克到金斯伯格……当然,也不一定非谈这些,
也可以是男人谈女人,女人谈男人,或者朗诵诗歌。不过,这些我都
不参加,我只是坐在那里闷闷地抽烟、喝咖啡、喝酒、像一位痛苦的
作家。如果碰见了面熟的人,我也会随心所欲地聊一会儿,不长,一
个小时之内只要提到《知音》和《读者》准能立即结束战斗。

    不知为什么,沥川离开我之后,我失去了和男人交往的兴趣。我
和周围的人,无论是邻居还是同事,都保持很远的距离,我会参加一
些集体活动,也会礼尚往来,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不多走一步。
我的宗旨是守残抱缺,固本培元,不欠人情,没有牵累。

    尽管如此,一周之中我还是有那么一两天的晚上很空闲。令我觉
得生活既无质量也无意义。沥川,难道我就是为了你而活吗?为情所
困、以泪洗面——难道这就是
我的状态吗?不!我需要摆脱一切纠结,为一种更高尚的目的而存在。
我一直想不出什么才是我人生更高尚的目的,直到我看见了这则广告。

    “您是否知道:

    1)生产1卡路里的牛肉蛋白,需要消耗78卡路里的石油;而种
植 1卡路里的大豆,只需消耗1卡路里的石油。如果您坚持素食,而
不是肉食,您在为保存世界日益减少的不可再生性资源做贡献。

    2)您是否知道:制造动物蛋白比制造植物蛋白要多消耗3到15
倍的水?如果坚持素食,您为人类保存了珍贵的水资源。

    3)如果您知道为了制造一磅牛肉,需要喂养16磅的大豆和谷物。
您何必不直接吃大豆和谷类?这样可以节省为了生产牛肉而花去的人
工和包装。为保护环境做贡献。

    4)如果您知道,为了拥有更多的牧场以扩大畜牧,人们砍伐森
林和热带雨林。地球的二氧化碳是靠树木来过滤的,如果坚持吃素,
我们就保护了森林,净化了空气。

    5)素食者不会营养不良。植物可以提供任何我们所需的养份。

    6)您是否知道,在食物琏中,动物比植物处于更高的位置,因
此,肉食品含有比植物高得多的农药残余:比如杀虫剂、比如除草
剂。

    7)您是否知道,为了更好地饲养动物,人们使用超过两万种以
上的药物来维持它们的健康和高产,包括固醇、抗生素、荷尔蒙。想
想看,如果你爱吃肉,等于你天天都在吃抗生素。

    8)想想各种动物身上那些危害人类健康的寄生虫(见过猪肉绦
虫吧?)以及致病的微生物吧。大大超过植物所拥有的数量。

    9)把一个萝卜和一条鸡腿同时放在室外一整天,看看吃了哪样
会让你先病?

    10)医学研究证明,吃肉会增加心脏病的机率。

    11)素食可以预妨癌症。目前所能找到的所有抗癌原素:维它
命C,B-17,贝塔胡萝卜素,NDGA都出自植物而非动物。而烹调
肉制品会释放各种苯和致癌物质。

    12)素食可以减少以下病症:骨质疏松、肾结石、胆结石、糖尿
病、各种硬化症、关节炎、痤疮、肥胖、血毒症。

    13)所以,您将长寿。长寿,所以您可以省下不少医疗费。

    14)素食者省钱。植物食品的价格普遍低于动物食品。

    15)科学研究表明:素食者的IQ高于肉食者。古人都说:“肉
食者鄙,未能远谋。”

    16)道德考量:保护动物,永不杀生。”

    白水素人俱乐部:关心身体、关心动物、关心环境、关心地球。
北京朝阳区N街32号,每周一聚,电话:XXXXXXXX,请找南宫先
生。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一个沥川。还有濒危的动物、还有枯竭的资
源、还有污染的大气……我要保护动物、我要关心地球。我要成为一
个白水素人!

    按图索骥,我打电话找到了那个叫“南宫”的男人。电话里是很
好听的男中音:“欢迎你来‘白水素人’。我们是免费俱乐部,大家
都是素食爱好者,聚在一起聊聊天,每周碰次头,交流素食经验,就
是这样。一次一、两个小时,长短不限。”

    “对,我们有自己的活动室。还有自己的厨房。不少时候我们是
在交流烹调经验。”

    “你来吧,今天晚就有活动。”

    那个南宫真叫南宫,先前我还以为是化名。

    “我是南宫六如。”接待我的是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相貌平凡,
三十来岁。气色红润、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声如宏钟。

    “我是谢小秋。”

    “请问,你是素食者吗?”

    “不是……正打算向这个方向发展。”

    “没问题,我们帮助你。”

    “我挺喜欢吃肉,看了您的传单,我有罪恶感。”

    “传单是宣传用的,没有那么严重。呵呵。”他说,“我们的会
员很多,但小组活动一般就是十个人,大家一起聊天,什么都聊。我
们在一起只因为我们都吃素食,其它情况各不相同,所以你不要以为
我们成天谈吃素,好像我们是一群草食类恐龙。”

    他请我坐沙发,递给我一杯白开水:“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是
Vegan,最严格意义上的素食者。我不吃肉,不吃鱼,不吃鱼籽,不
吃鸡蛋,不喝酒,不喝牛奶,不吃蜂蜜,不吃任何用动物的身体做成
或提炼成的东西,不穿皮衣。”

    他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丝绸围巾上,说:“我也不用任何
丝制品。蚕也是动物。”

    我赶紧把围巾摘了。

    “当然我们当中有些人不是很严格。有些人吃鱼,有些人吃蛋,
有些人喝牛奶。但绝对没有人吃肉。”

    “我向您学习。您不吃的东西,我也不吃。”

    “你养过宠物吗?猫或狗之类?”

    “没有。不过我喜欢小动物,《动物世界》是我最喜欢的节目。”

    “现在离活动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对于素食,你有什么具体的问
题需要我回答吗?”

    “我想知道怎样变成一个素食者?具体步骤是什么。”

    “首先,你打算从哪天开始?”

    “今天。”我看着他,“现在,此时,此刻。”

    “一般我会推荐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他说,“考虑到你长期
食肉,对肉食会有强烈的依赖性。你可以在头一周不吃红肉,第二周
不吃白肉,慢慢来。”

    依赖性。我觉得这是词很重要。

    “您说对了,我就是要克服这个依赖性。我希望果断地进入素食
阶段。”

    “那你需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发邮件给你所有的朋友,尤其是那
些会经常和你一起出去吃饭的朋友,告诉他们你从今日起决定成为一
个素食者。”

    “好的。”

    “你自己在家做饭吗?”

    “偶尔做做。大部分时间吃盒饭。单位包午餐。”

    “盒饭我建议你不要吃。没营养,不论是荦是素,都用一个锅炒。
你可试着自己做些素菜,我们这里有不少食谱,学起来很容易。还有,
这个单子里列了北京城里所有的素菜馆,不是很多,味道都不错,也
不贵。尤其是寺院开的几家。我们常去那里聚餐。”他递给我一个绿
色的小册子。

    “谢谢。”

    “平时,最令我们烦恼的事情是同事、朋友突然决定聚餐。我们
不能要求别人将就我们的口味,所以最常遇到的尴尬是到了一家餐馆,
发现没有我们能吃的东西,只能饿着。因此,我建议你在自己的小包
里永远放一盒零食以备不虞,花生、杏仁、核桃都可以。”

    “好的。”我掏出笔记本记下来。

    “吃素菜的时候,要缓慢咀嚼。仔细聆听你身体的反应,体会绿
色食品的原味。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健康、想着你挽救的动物,想
着人类,想着地球。天人合一,你在以实际行动改善世界、促进和平。
你应当感到自豪。”

    “明白。”我想了想,忽然问:“为什么您一直不问我要成为素
食者的原因?”

    “我们从来不问这些。这是你的选择,不需要我来批准。每个人
都有每个人的原因,我们只是有共同的兴趣,所以走到了一起。就像
读书会、下棋协会、扑克协会、钓鱼协会那样。”

    真是个理想的俱乐部。

    “所有的活动我必须要参加吗?”

    “我们的组织非常松散。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有些人参加
头几次活动,发现坚持下来太难,又消失了。”

    “南宫先生,我能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问吧。”

    “您为什么是素食者?”

    “是这样,我是农村人,以前什么都吃的。我有一个弟弟,从小
感情非常好,就是很淘气,我逼着他参军,他去了。结果他在军事演
习中出了事,被炸死了——粉碎的那种。自从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秒
钟起,我不能看见任何肉类。”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事儿。”我喃喃地说。

    “没关系,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说到这里,他突然背过身去,
声音有些哽咽,“我需要安静一下。”然后,他就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去了。

    我没参加那一次活动——很羞愧地逃走了。

    回到家里,我一本正经地给我的几个当翻译的同事发了邮件,宣
告我成为一个素食者,请她们多多关照。然后,我清理冰箱,扔掉了
所有的肉和鸡蛋。清理零食,扔掉了所有牛肉干、鱼片、肉松。我拎
着菜篮去市场,买了一大堆青菜、水果、豆腐、豆浆。我吃了一天的
素,没觉得很难,只是晚上闻到街头的羊肉串和烤鸡翅,非常心动,
我赶紧回家上床,把头捂在被子里。后来我忍不住,跑回街上观察,
惊喜地发现,其实烧烤中也有素的,比如烤豆腐、烤土豆片、烤玉米、
烤生菜、烤藕、烤蘑菇,除了不是肉,味道都一样!我的神啊!太好
啦!晚餐就在这里了,一下子吃了个饱。

    第二天上班,没喷香水,身上散发着蔬菜的气息。

    回北京两个礼拜,我都没怎么见到沥川。沥川的办公室在楼上,
他每天上班不定时。我只有在开会、或者午饭的时间可以见到他。沥
川总是刻意拉开我们的距离,不怎么主动找我说话,我也不到他那里
去套近乎。大多时候,我们双目对视,互相点个头,各自拿菜,各自
归座,连寒暄都没有。沥川从不给我打电话,除了工作需要,也从不
给我发Email。

    我很伤心,但我不在乎。只要知道沥川和我在一座大楼,只要每
天能见他一面,哪怕是一句话不说,我都心满意足。没有这个先决条
件,我没法move on,就是这样没出息。

    CGP的中餐对素食者绝对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因为这里的工作人
员有百分之九十是精力旺盛的男人,无肉不欢,剩下的女人又全是海
鲜爱好者。我发现,我能吃的素食只有面包、米饭、水果和沙拉。而
且,吃完之后很快又饿了。

    所幸我有同伴。为了保持体形,艾玛基本上也吃素。她偶尔吃点
鱼,次数不多。她喜欢用很多的沙拉酱,其实是含有很重成分的奶制
品。我连沙拉酱也不吃,只吃菜叶子。我们几个女翻译通常坐在一起
八卦,我边吃边听。有时偷偷瞄一眼在远处另一张桌子上独自吃饭的
沥川。沥川还是那么好看,只是有一点点瘦。穿着修身的西装,很神
秘,很迷人。他从来不看我。

    “哎,你们看了今天从总部发来的通知了吗?”艾玛小声说,
“沥川辞去CGP副总的职务,改任北京分部的主设计师,连降两级,
不知出了什么事。”

    另一个叫阿倩的翻译笑着说:“我也觉得奇怪。那现在江总,岂
不成了他的上司?”

    “什么上司,江总是CEO,他是Owner,好不好?江总不过替
他家打工的。他不做总裁多半是嫌累,听说最近身体不大好,每天只
能工作五个小时。”艾玛说。

    “我看他身体挺好的。对了,他的那条腿究竟为什么是跛的?小
儿麻痹吗?”德语组的明明问道。

    “我猜是风湿性关节炎。”

    “我猜是先天畸形。”

    “我还是坚持帕金森症。安妮,你猜是什么?我们一人赌十块钱
吧。”

    “我不知道。”我想了想,说:“车祸?截肢?”

    “义肢?NO,NO,NO!沥川的腿不可以是义肢,不可想象他
只有一条腿,那太让人伤心了。我宁肯他是帕金森。”

    大家一致反对这个选项,我无语了。

    “拿着人家的残疾来赌钱,不大厚道吧?”我嘀咕了一句。

    没有人理睬我,她们继续讨论:“艾玛,你去,你去故意把一杯
水泼到他脚上,然后假装替他擦鞋子,顺便摸一把,不就明白了。”

    “摸?怎么摸?我在这里快十年了,沥川在这里也快七八年了,
没看见他和任何女人勾搭。那个走了的朱碧瑄,追他追得要死,沥川
调走了,她还在这里苦苦守了六年,不是最后也放弃了?”

    “要说追,我们都追过他,对吧?艾玛,你不是也追过吗?”

    “我连‘沥川I love you!’那样赤裸裸的Email都写过。哪
次情人节我不送他巧克力?不管用啊。人家从来不理我!”

    “那是以前,他风光得意,故弄玄虚。现在,我觉得他看上去有
点消沉哎。正是你再次发起进攻的时候哦。抓紧时间,趁虚而入。说
到底,艾玛,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和沥川差不多一样大吧。”

    “大他一岁呢。”

    “可能他更喜欢成熟一点的。抓紧了,艾玛。我们还指望你当了
王太太给我们提工资呢。那,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很孤独哦,你去找
他说话嘛。”

    “你以为我不敢去吗?”艾玛笑着说,“一听说沥川回来了,我
乐得睡着了都笑醒了。”

    说罢,她真地端起碟子,扭着腰肢,真地向沥川的桌子走去。

    “记得我们的赌哟!”

    “哎,安妮,你手怎么啦?怎么在发抖?植物神经紊乱?”

    我用叉子用力叉了一块苹果,塞进嘴里:“没事。第一天素食,
还不习惯。”

    “搞什么素食嘛,你又不胖。还神经兮兮地给每个人发了通知,
至于吗?”

    “我加入了动物权益保障者协会。”

    她们看着我,一阵乱笑。

    我迅速将盘中水果一扫而光,埋头回办公室。

    我命令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素食这个方向来,不要去想艾玛,更
不要去想沥川,我不断地对自己说,It's over! Over!

    打开电脑,我看见有人从MSN上找我。图像是一只笑眯眯的桔
子,居然是René。

    “安妮,你好吗?”

    “挺好的。你呢?”

    “还行。你喜欢猫吗?”

    “喜欢,怎么了?”

    “是这样,沥川本来说和我们一起回来,现在他留在北京了,于
是他把他的Mia送给我们了。”

    “Mia不是沥川的猫吗?”

    “看,你连这个都知道。这个Mia是以前那个Mia的孙女儿。以
前那个老Mia在死之前特能生,搞得他们家亲戚每人都被迫收养了一
只。安妮,这个Mia自从沥川走后脾气特大,天天咬我的模型。我辛
辛苦苦做的模型,半个小时就给她咬成一团碎纸。我托人带它来北京
送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会好好对待Mia的。”

    “沥川会同意吗?”

    “Mia现在是我的猫。我有处置权。”

    “行呀。什么时候来给我发邮件吧,我去接机。”

    “我正好有个熟人来北京公干,今天走,明天到。我现在急着去
办手续。再见。”

    他的MSN头像匆匆地消失了。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沥川走的时
候,走得那么彻底,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现在,我居然拥有了他的
Mia!

    我请假,提前下班去宠物店买猫食、猫罐头、猫窝、猫砂和买养
猫教科书,还买了一些备用药。晚上一边啃玉米棒子,一边捧着书钻
研。

    第二天请假接机,接到的是一个漂亮的高个子男人,提着一个灰
色的宠物笼子,我们各报了姓名。他显然也是华裔,但中文就实在不
敢恭维了。

    “我是谢小秋。”

    “我系(是)Allen Wong。”

    “怎么您也姓王?”

    “我系(是)沥川的汤熊(堂兄)。”

    “您……也是建筑师吗?”

    “Yes,你九么鸡(怎么知)……岛(道)?”

    “猜的。您不去见沥川吗?他就在北京。”

    “Oh……No,我恨(很)忙乱,命(明)天就周(走)了。我
会给他……大(打)……电娃(话)。”

    他又给我一个包:“里面……René给你的有冻(东)西。”

    “除了猫还有别的东西?”

    “有有。这个……盒……chocolate系(是)我松(送)你的。
”他给我一个漂亮的金属盒子。

    “谢谢,真是太客气了。我什么也没准备呢。”

    “不客起(气)不客起(气)。René说了,包里有个……条……
围巾你受(收)着,见了沥川千万……千万别呆(戴),他会……生
气。”

    我吓了一跳:“为什么?”

    他笑了笑,擦了擦头上的汗,估计会的中文已经用光了,改成英
语:“You will know it later。”

    我看着Allen,他不比沥川大多少,没准是同岁。眉眼有些相似,
不过,看得出,他和沥川一样,见了女人有些羞涩。

    我乐滋滋地抱着Mia回到家。Mia是只短毛的小花猫,圆圆的脸,
眼睛很大,总是困困的样子。我给她换了个名字叫“Amy”。Amy
很温顺,怕冷,晚上和我睡在一起。

    打开René送我的包,发现里面有一条手织的围巾,五彩的条纹,
很鲜艳,很大,戴在脖子上很暖和。两头还点缀着很多小小的银鉓。
有点奇怪哟,难道René会织围巾吗?然后,还有一只很大肚子的天
蓝色咖啡杯,漂亮的陶瓷,白色的花纹,上面印着一排字:

    No dream is ever too small; no dream is ever
too big.

    Practice reandom beauty and senseless acts of
love.

    Happiness is not given but exchanged.

    Truth fears no questions.

    Dare to be wise.

    Laugh.

    杯子很旧,仿佛用了很多年。

    第二天我就把这个杯子带到办公室,吃饭的时候就捧着它喝咖啡。
我看见了沥川,沥川也看见了我,照样不理我。瞧他这兄弟当得。回
到办公室刚坐下不久,有人敲门——居然是沥川。

    是沥川,不过脸色阴沉:“Allen说,Mia在你这里?”

    “你是指我的猫Amy?”

    “Amy?”

    “Mia在我这里叫Amy。”

    “Mia是我的猫,你还给我。”他说。

    气势很大,我怕你啊。

    “No way.我已经办好了宠物证,物主姓名是谢小秋。”

    “那么……能不能借我一个月?我挺想它的。”为了猫,他倒妥
协得挺快。

    “No way.”大活人不见要见猫,我吃醋!

    “借我三天?”

    “No.”

    “一天?”

    “一分钟也不借。”

    他沉默,暗自生气。过了一会儿终于说:“有一种牌子的鱼罐头,
她专吃那种。”

    “Amy和我一样是素食者,她目前主要的食品是菠菜。”

    “什么?菠菜?”沥川的脸气得发红,“你虐待Mia?!”

    “怎么是虐待?Amy挺爱吃菠菜的。昨晚上她还吃煎豆腐呢。”

    他气得没话说,瞪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杯子上,又来气了:
“谁给你的这个杯子?”

    “这又不是你的杯子!”

    “当然是我的!”

    “怎么是你的?上面又没你的名字。”

    “看看杯底上的字,难道你也是哈佛毕业的?”

    我急着翻过杯子看清楚,没想到里面还有半杯咖啡,一下子全泼
到笔记本电脑上,屏幕顿时就黑了。

    “王沥川,赔我电脑!”

    “不关我的事,谁知道你有这么笨?”他人一闪,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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