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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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十三)

(2021-07-25 07:07:32) 下一个
 我的下身从没有像这次这样流血,也从没像这次这样地痛。一觉醒
来,又过了中午。起身一看,床单上又有一团湿漉漉的红色,赶紧到
浴室冲澡,洗掉浑身的腥味。

    洗完澡,换上衣服,拿毛巾在雾蒙蒙的镜子上擦了擦,里面浮出
一张黄黄的脸,黄得好像得了黄疸;黑眼圈还在老地方。我抹上一层
玉兰油,又掏出香喷喷的粉扑子把脸弄白。然后三下五除二,抹口红、
涂眼影、喷发胶、头发刷得又光又亮。

    我对着镜子忏悔。是的,我,谢小秋,对昨晚的举止十分羞愧。
沥川明明不要我,我还撒什么娇?不是他神经,是我神经!不是他有
病,是我有病!我荷尔蒙紊乱,我无原则花痴!我对自己说,谢小秋,
你别不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草有蛇,偏打草里过!你的爱不
过是冬天里的一把火,却烧了整整六年,烧掉了你的青春,烧毁了你
的感觉,烧坏了你的内分泌,难道还没烧成灰?难道要等着被烧死?

    想到这里,我冲回卧室,从行李箱里找出我的救生符——一瓶满
满的乌鸡白凤丸,认准商标“同仁堂”,就着昨天的剩茶,仰头吞掉
六十粒。我又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恨沥川?是的,我恨不了他,因为
我还欠他的钱,一共二十五万!虽然从工作的头一天起我就省吃俭用,
每月都寄给那个陈东村律师两千块,细算下来,还清这笔钱也需要十
年!就连陈东村都打电话来笑我:“谢小姐你这是何必呢?王先生在
乎这个钱吗?他买龙璟花园的公寓,一买就是两套,上面自己住,下
面空一层,就因为怕吵。”不论陈东村怎么说,我硬把钱塞给他,还
逼着他打收据。无论如何,那笔钱让我爸多活了一个月,让我多享受
了一个月的亲情。王沥川,我爱他没希望,恨他倒要下决心。这无间
地狱,何时才能解脱!

    我打扮妥当,戴上眼镜,到走廊上走了一圈。沥川的套房就在我
的斜对面。他房间的左边是王总,右边是苏群,再过一间,是张总。

    每天早上八点,CGP都有一个三十分钟的碰头会,各部人马汇报
自己的工作进展。不过张少华说我可以不去。因为我是翻译,实际上
只为沥川一人工作。怎样工作,由沥川和我协商着办就可以了。既然
老总发了话,我这个懒散的人乐得清闲。索性一个会也不参加。

    我溜到餐厅,要了一碟辣椒鱼块和一碗红米稀饭。

    正是午饭时间,我四下看了看,餐厅里却没几个CGP的人。我只
看见了两个绘图员,小丁和小宋。其他的好像都到项目现场去了。我
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吃着吃着,眼前忽现一道阴影。我抬
起头,看见了苏群。

    乍一看去,苏群长得很有点像刘德华。只是皮肤比刘德华黑,鼻
子没有刘德华高,个子倒是差不多。CGP里的北方人多于南方人,所
以他的个子就算是矮的。听说他也是建筑师出身,不知为什么又很快
改行做起了行政。苏群的职务是总裁助理,级别上与张总同级,因与
沥川关系密切,大家和他讲话都十分客气,拿他当上司看。他整日地
跟在沥川身后,和沥川一样寡于谈笑,不像助理,倒像保镖。

    我以为他也是来吃饭,不料他只要了一杯茶,坐到我身边。

    “安妮。”

    “苏先生。”

    “别那么客气,叫我苏群吧。”

    “哦。”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我吃饭,忽然问:“安妮,你以前,认识王
先生?”

    “不认识。”我坚决摇头。

    “可是——”他沉吟片刻说,“你好像……嗯,和王先生,有矛
盾?”

    “没有。他是上司,我是下属。他说什么我听什么,没矛盾。
”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他冷眼看我,面如寒冰。过了片刻,他说:“昨天晚上我有事找
他,正好看见你怒气冲冲地从他的房间里跑出来……”

    得,我做了那么多好事,没人看见。一做恶就给人盯上了。

    我知道昨晚的事是我有情绪太冲动,只好厚着脸皮狡辩:“没有
的事!王先生说他需要一本字典,我就到我的房间里去拿给他。”

    他继续冷冷地看着我。

    “就是这样。”我唇干舌燥,双手一摊,没词了。

    “你是翻译,查字典这种事应当由你来干,对吧?”他不动声色
地反问。

    “我们对一个词的翻译有争执,所以要查字典。你知道,王先生
也认得不少汉字的。”谁说我不能说谎。

    他的语气骤然变硬,声调微微上扬:“你确信,你是拿字典给他,
而不是用字典砸他?”

    “什么?砸他?我?我哪敢啊?”这话我说得有点心虚。我的确
不记得自己在盛怒之下都做了些什么。我只记得我把那本字典往他身
上一扔,拧头就走了。想到这里,我的手心不由得冒出冷汗。那本字
典挺厚,怎么说也有两三斤吧。如果不提防地扔一下,效果就跟扔一
块砖头差不多。

    我的嗓音顿时降低了五分贝:“没有,我没有……砸他。”

    “还说没砸,他痛得半天站不起来!那字典上还写着你的名字。
谢小秋,是不是你?”

    这一说我更郁闷了。那字典是沥川以前送我的。有次逛新华书店,
看见了这本字典,我嫌贵,拿在手上想了半天舍不得买,还是沥川掏
的钱。我于是在扉页上还写了“沥川赠”三个字。后来沥川走了,我
还得用这本字典,一看见“沥川”两字就来气,便又用黑色的记号笔
在上面打了一个大叉,又粗又黑,将原字基本覆盖了。估计苏群没看
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他……受伤了?”

    “受伤?他上个月滑雪,腰受了伤还没好。今天他本来要去现场,
取消了。早上的会也没来。我刚才去看他,他还躺在床上。”

    “那怎么办?还不快送他去医院?”

    “他最讨厌医院。医院这两个字,谁都不能在他面前提!”

    这倒是不假,沥川一贯如此。

    “这份工作,你是不是不想干了?”他幽幽地说。

    “……不是。”一个月六千,还有丰厚的年终奖。让我辞职,我
喝西北风去?我倒不怕丢工作,这“暴力袭击上司”的罪名我可不能
沾上。沾上以后谁还敢用我?

    “那你去和他道歉。”

    我想了想,人又蔫了:“不去。”

    他站起来说:“那我去找张总。”——张总管人事。

    “等等,”我拦住他,“我去。”

    我磨磨蹭蹭地来到沥川的房间,敲了敲门。半天,里面才应了一
声:“进来,门没锁。”

    我推门而入,穿过客厅,越过书房,到他卧室门口,门没关,可
我还是敲了敲门。

    “是我,安妮。”

    “我暂时不能起床,你若不介意,就进来说话。你若介意,有什
么话就在外面说吧。”他的声音很低,倒看不出有何虚弱的征兆。

    完了,伤得不轻。我也傻眼了。往年和沥川在街上走,我总替他
挡着人流。人家碰他一下我还要找人吵架,现在发展到拿字典砸他,
真是进步了:“不介意。那我进来了。”

    他果然盖着毯子半躺在床上。身边堆了好几卷图纸。当中有个矮
几,放着他的笔记本电脑。从床头的一左一右,伸出两个可移动支架。
上面是两个三十寸的苹果超薄显示器,里面是花花绿绿的设计图片,
各种角度,平面、立面、三维、鸟瞰。

    他的脸色很有些苍白,双眉微蹙,唇线笔直,甚至有些硬。他穿
着一件黑色的带着条纹的衬衣,烫得硬硬的领子,衬着他脸上的轮廓
也是硬硬的。

    他看着我,显然出乎意料:“什么事?”

    我板着脸,话音却没底气:“把昨天的资料还我。你很忙,我是
翻译,还是我来干吧。”

    他的目光回到屏幕上,手在电子感应器上飞快地画图:“不用了。
我自己可以查字典。”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个键,我听见隔壁的书房里激光绘图仪簌
簌地响了起来。他把屏幕从床边推开,看着我说:“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说道:“如果你现在有空,我想把昨天晚上的翻译做
完。我不想耽误你的工作。”这话的语气显得好像我在求他,大大削
弱了我一贯强硬的立场,我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现在没空。”他冷冷地说。

    “那就麻烦你告诉苏先生,是你没空,不是我不想工作。”

    “苏群?”他眉头一皱,“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不吭声。我才不告状呢。

    对峙。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有电子翻译软件吧?手查字典太麻烦。”

    我一听愣住。先头还以为他赌气,看样子他还真要自己翻译。他
就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打赌这六年他至少忘掉一半,能不能看懂
《读者文摘》都成问题。

    “有!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

    “拿来给我装一份。”

    U盘就在我的钥匙琏上,我摘下来递给他,看见他把它插入USB
端口。

    “文件名是JSCB,在my software的文件夹里。”

    我看见他的鼠标就动了两下,过了一会儿,他把U盘抽出来还给
我:“现在没时间找文件,先把整个U盘考下来。晚上再慢慢找。”

    什么?!这下轮到我抓狂了。别的文件我都不怕,可是,U盘里
有《沥川往事》的原稿。我不可以告诉他,更不可以显出着急的样子。
不然,他一好奇,非要找出来看不可。有金山辞霸,不怕他看不懂。

    “好吧。”我按兵不动,暗暗祈祷上苍,千万不要让他发现了我
的秘密。

    他的样子好像等着我离开。我偏不走。

    “还有什么事吗?”

    “有!既然你要自己翻译这些资料,请问,我做什么?”

    他想了想,说:“你休息。”

    我张大嘴:“我?休息?”

    “嗯,你休息。”

    “工资照付吗?”

    “照付。”

    “那我这就买机票回北京。”

    “不行。”

    我瞪他:“你不是说我休息吗?”

    “你在这里休息,随时待命。如果我要见什么人,你得过来当翻
译。”

    “那好吧,”我看见他孤零零地躺在床子,心又软了,“反正我
也没事,今晚开始译《永嘉郡志》,译好了发给你。”

    “《永嘉郡志》我也可以自己看,我有金山辞霸。”

    我淡笑:“《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文言文,你能看懂吗?”

    他冷冷地瞄了我一眼:“看样子道光年间的文言文对你来说,是
小事一桩。既是这样,能不能快点?明天下午三点之前把译稿交给我。
若是晚了,别怪我到王总那里complain。”说罢,他掀开被子,那
条唯一的长腿在地毯上找拖鞋。然后,俯身下去,要从地毯上拾起拐
杖。我看着他,蓦然想起N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开冰箱拿牛奶的情景,
一阵没来由地心痛。我抢着拾起地上的拐杖递给他。

    他站起来,穿着一条黑色的瑜珈裤。行动迟缓,似乎还隐隐地咬
牙忍痛。他随我走到门口,替我拉开门。他低头我抬头,额头正好撞
着他的下巴,我迅速地往旁边一闪。

    他说:“慢走。”

    我正打算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的词典呢?词典还我。”

    他进屋,找到那本远东词典搁到我手上。如果说,他替我开门动
作还算客气,把这本词典交到我手中,却是明显的不客气。

    词典的头一页,夹着一个象牙书签。是我爸送我的,现在不见了。

    我怒目而视,正要发难。他说:“在后面。昨晚我查了几个单词。”

    “什么在后面?”

    “你的书签。”

    我生气不止为这个:“第一页呢?怎么没了?”

    “撕了。”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扭头就走。

    那本《永嘉郡志》并不厚。加上我在九通两个月训练出来的底子,
加上沥川想看的重点只有文化和地理,我抽烟、喝茶、喝咖啡,不眠不
休地干了一个通宵,到了第二天早上十点,已经大致译完。字句不是很
讲究,但对错肯定没问题。我又花了三个小时润色,然后见沥川的头像
在CGP的MSN上显身,一封word文件从MSN上传了过去。

    一会儿,弹出一条回信:“Thanks. Could I also have a
hard copy? ”(译:谢谢,不过,我还需要一份打印件。)

    我打字回答:“Don’t you have a printer in your of
fice? ”(译:难道你办公室里没有打印机吗?)

    没回音,不理我了。

    过了半个小时,床头的电话响了,是他的声音:“安妮,请到我这
里来一下!”

    我一阵小跑地来到沥川的房间。这回他不在床上,而是坐在轮椅里。
手里拿着我译稿。他示意我坐,我只好又坐在那个白沙发上。前天的那
块红色还留在原地,朗朗在目。

    “谢灵运是谁?”

    “东晋大诗人。”

    “东晋?”这个词,对中国人来说应该不生疏吧。

    “陶渊明,你认不认得?”

    “不认得。”

    “谢灵运和陶渊明,是中国山水诗和田园诗的创始人。”

    “我问谢灵运,你提陶渊明干什么?”

    “他们都是东晋时期人。”

    “东晋是什么时期?”

    无语!郁闷!王沥川,我真是高估了你的汉语水平!

    我花了十五分钟,跟这个人讲东晋的历史。

    “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了。”态度倒老实。“这么说,谢灵运在温州——也就是那
时的永嘉——待过?”

    “他是永嘉太守。”

    “这句话,‘Pond grows with spring grasses; Gard
en willows vary the birds that there chirp. ’就是他的
千古名句?”

    “嗯,中文读做:‘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我看写得不怎么样。”他说,“要不,就是你没译好。你说说看,
‘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究竟好在哪里?”

    “谢灵远被贬永嘉,心情不好,整个冬天卧床不起。有一天,他打
开厚厚的窗帘,看见窗外的池塘,已长满了春草,园子里柳树发芽,鸟
的叫声也大不一样。整个冬季的心灰意懒,于是一扫而空。”

    看他听得不太懂,我又用英文给他解释了一遍。

    “你明白了没有?”

    “意思我懂,可我还是不明白,这句究竟好在哪里。”

    “这句好就好在,它用了倒装句。”我在心里检讨,我不该译太多
谢灵运的诗。谢灵运是温州的文化名人,所有的方志都会提到他,提到
他的诗。可是,我没有必要译那么多啊,如果沥川把每句诗都像这样问
我,我非完蛋不可。现在,我只好拿古代语法来为难他了。

    “什么是倒装句?”

    “Dislocation。这句的语法,原本是‘池塘春草生,园柳鸣禽
变’。谓语‘生’跑到了主语‘春草’的前面,这叫主谓倒装。在唐诗
中,倒装句的主要功能,是要将意象从语法中孤立出来,直接带给你视
觉冲击。”

    “嗯,视觉冲击——我喜欢这个词。”

    看样子他还要问,再问我就露底了。赶紧拦住:“这跟建筑有什么
关系?”

    “没关系就不能听听,顺便长长知识?”

    我闭嘴。

    “谢灵运姓谢,你也姓谢,你是不是和谢灵运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我没有好气,“我爸说,我们谢家是陈郡谢氏的一支,
和谢灵运同宗。”

    “我爷爷说,我们是琅琊的王氏。也是古老的大族。”

    “所以,唐诗里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
就是这两家人。我们的祖先,以前就同住在金陵城外,朱雀桥边,乌衣
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金陵,就是现在的南京。明白了吗?”

    他老实地点头:“明白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安妮,我发现你的学问越来越深了。前天晚
上,你说的很多单词,我从来没听说过。比如说,什么是Actinidia
Chinensis? ”

    “猕猴桃。”

    “如果你说Kiwifruit,也许我能明白得更快一些。”

    “Kiwi是新西兰的一种鸟。而猕猴桃的原生地在中国,千万年来
就在这里土生土长。唐诗里都说‘中庭井栏上,一架猕猴桃’。直到1
904年才由传教士传入新西兰。你爱叫它什么随你便,总之,我就不叫
它Kiwi。”

    “嗯,佩服。一直没发现你这么爱国,都爱到水果上了。”
 
 

    我捂嘴偷笑。原来,是怕人家说他是“星宿老怪”。

    “其他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我的眼光越过他的身子,扫了一眼
 
餐厅,看不见几个CGP的人,也不见沥川。

    “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工作,几位老总跟着沥川先生去了现场。我们很紧张啊,截止期很快就到了。现在是把两个月前的工作全部推倒重来一遍,却必须在十天之内完成,还要夺标,大家都忙
 
疯了。”

    我发现CGP的人喜欢称沥川为沥川先生,而不是王先生。因为公司里有五个人姓王。不过,说实话,我没觉得沥川很忙。都是什么
 
时候了,他还在研究谢灵运。

    “那么,到现在为止,方案可有眉目?”

    “沥川先生要画的图已经出来了好几张,重要景观的效果图、主要视点透视图的手绘稿已经出来了一些。交通和景观的分析图由江总和张总来做。总平面图、鸟瞰图、空间竖向设计、空间构成剖面图这几样还没出来。最后他还要写文字案:创意说明、功能说明、经济指标说明等等。我们这些人要做的不过是些后期渲染工作。”他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事儿真说到救场,也只能找沥川。他是出名的快手,从不拖延时间,还经常提前完成设计。有他在,我们的心放下了一半——只看他身体受不受得了这么繁重的工作。”

    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身体?他身体看上去挺好的啊。”

    “听说是滑雪受了伤,加上他严重贫血,本来就难得好。江总打电话去请他的时候,他还住在医院里。这两天一忙好像又加重了。本来他说,设计完成之后要和大家一起做建筑模型,现在江总说什么也不敢让他干了。”

    “为什么?”

    “做模型要用裁纸刀,万一他不小心划伤自己,止不住血,就麻烦了。”

    我从没听说沥川贫血。我和他相处的那段时间,他就只生过两次病。一次是肺炎,住院了,不过听他的口气,是医生小题大做。一次是发烧,吃了几颗银翘片,还是我逼他的。他平日看上去精力充沛、脸色不算红润也绝不苍白,没有半点贫血的样子。

    我还想继续询问,小丁却在看表:“不能和你聊了,我得忙我的去了。”

    我回到房间,继续躺在床上,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焦虑。紧接着,我的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张总。

    “安妮,你还在宾馆吗?”

    “在。”

    “能去机场接两个人吗?外国人。”

    “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踊跃。我是这里唯一的翻译,又是最闲的,我不去谁去。

    “是这样,来的人是王先生的哥哥王霁川和一位法国设计师,名字叫René。王先生本来打算亲自去接机的,可我们现在还在现场勘测,赶不回来,所以麻烦你去接一下。房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航班号和到港时间是——”

    “王先生说,他把班次和时间打印在一张纸上,就在他的办公桌上,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只记得好像是六、七点钟到温州。我刚给保安打了电话。你可以到服务台去领一把备用房卡,把那张纸拿出来看清楚,再去接人。”

    我一看手表,五点四十。时间紧迫。我关掉手机,到服务台拿房卡,打开沥川的房门,找到那张纸,回屋匆匆忙忙地换了套像样的衣服,化了妆,拿了我的手袋,就打出租车去了机场。

    冬季的温州,天黑得很早。

    机场十分忙碌。

    我在巨大的电子公告栏里找到了接机的航班号,发现因为天气原因,飞机在北京推迟起飞。所以我至少要在这里等两个小时。

    我买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咖啡馆坐下来,打发时间。

    等了一个小时,我又去看告示牌,飞机还没起飞,不过,预计起飞时间变成了十点,意味着十二点才到温州。我有些后悔出来的时候没带电脑。里面有不少电子书,这么长的时间怎么打发?

    烟瘾发作了,我到商店买了一包烟,跑到大门外的一棵树下抽了一支。再回来,又买了一本杂志,一边看一边等。

    九点钟的时候,我跑到门外抽第二支烟,手机忽然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安妮。”

    听见这个声音,我的心开始砰砰乱跳。

    “……王总?”

    “飞机晚点了?”

    “嗯。”

    “预计什么时候到港?”

    “十二点。”

    “不用等了,先回来吧。”

    “不回来,这是张总交给我的任务。”

    “我是张总的上司。”

    “如果我回来,客人到了谁接?”

    “不用接,可以坐机场巴士。”

    “机场巴士?王总,我们中华民族是友好热情的民族,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不能让莅临CGP检查工作的外国专家受此冷遇。我,谢安妮,要把公司领导交给我的任务执行到底。”我公事公办地答道。

    电话那一端,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哪里?”

    “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沥川的声音,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听,嗯,这么凶的口气,真是少见。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我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沥川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会用,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见过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Excuse me”。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借道,都会说“Excuse me”。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译: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译:榛子味)?”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n,please(译:请给我哥伦比亚咖啡).”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说,“你很近视?”

    “有一点,不严重。”

    “好久不见,小秋,”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难得来中国,没顺便带夫人一起过来?”我问。

    “一向单身。”他看着我的脸,“你呢?”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屏蔽。

    显然被我这句话打击了。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也一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我先开了口:“沥川,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过了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我觉得,看他的样子,若再问几个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会立时昏倒在我面前。

    也罢,不为难他了。我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工作关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不想接,直接打开挂掉。

    过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了。

    我只好打开:“喂?”

    “我是萧观。”

    “萧总?”

    “今天我去了CGP,艾玛说你去温州了?”

    “是啊。”

    “有个拍卖行要出一本手册,偏巧心如病了,活我已经接下来了。能不能帮个忙?我出双倍译酬。”

    “什么时候要?”我掏出我的记事本,看时间。

    “月底行吗?”他说,“你先办完温州的事。”

    “多少页?”

    “五十页。”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谢谢。”

    我打算收线,不料他又说,“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请你不要介意。我和艾玛以前有很深的过节。”

    “不介意。”

    “什么时候回北京?”

    “十天之后吧。不确定。”

    “记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请你吃饭。算是谢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过?”

    我一愣,说:“不曾。”——我在想,我和沥川,究竟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想不明白。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是我先请他看电影嘛。这么说来还真是始乱终弃,我还对他怨而不怒。

    “你先试试我,就当热身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电话挂了。

    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发抖,决定出去抽烟。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气地要生气。

    我快步走到门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外面很冷,我虽然穿着大衣,手还是冻得冰凉。但我不愿意回到咖啡馆,不愿意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宁愿待在自己制造的一团乌烟瘴气之中。我在外面站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回到候机厅。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的容貌在口红、面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没什么变化。只是我抽烟那会儿,曾不争气地流了几滴眼泪,那睫毛膏说是防水,也没防好,给我一揉,油彩溢了出来,待要我拿纸巾来拭,它又防水了,怎么也擦不掉。

    离接机时间只剩下了半个小时,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刚受过一场巨大的打击。

    我不能让沥川看见我。

    我拨他的手机。手机只响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点不舒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宾馆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抽烟怎么了?”我冷冷地说,“抽烟是我存在的方式!”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门等着,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出租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线。

    回到宾馆,路过服务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有沥川房间的备用房卡,应当还给服务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沥川往事》还在他的电脑里。机会难得,我得赶紧去把它找出来,删掉。

    诸位看官,如果下面的情节让你们想起了《碟中谍》的第一部或第二部,那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只能说明,再纯洁的人,如果看多了动作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可怕的烙印。

    走廊里没有人。

    门卡一插,一秒钟,红灯变绿,门开了。我闪身而入。

    他的笔记本电脑在床上。

    卧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我爬上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几秒钟时间,出现了蓝色的视窗。

    接着,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向我要进入桌面的密码。

    我傻眼了。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很简单的密码。沥川绝不会用烦琐难记的密码为难自己。

    我先试:0907,我们俩共同的生日。

    密码错误。

    我想了想,又试:xiaoqiu。

    是的,我自恋了。错误。

    我开始想还有哪些东西可以让他当作密码的。我试了他喜欢的歌星:roxette.

    没戏。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没戏。

    他在瑞士养的猫:mia.

    不是。

    他喜欢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这里,我想说,诸位看官,如果你爱一个人,却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码。作为爱人,你很失败。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个多小时。因为我知道试的次数有限,我不可能无止境地试下去。

    最后,我想起了三个字母:ldw

    老滇味,还记得吗?他非说LDW。

    蓝光一闪,桌面悄悄地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有一点点湿。是的,我有一点点感动。沥川的电脑,一年至少更换一次。他还用这个密码,说明他多少还记着我。

    桌面上满满的图标。我直接进入“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满满的。显然他的工作项目很多,每个都有建档。路径连着路径,文件夹连着文件夹。金山词霸已经装上。我检查它的路径,发现它已被移到一个陌生的文件夹内。

    我在文件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反复浏览,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后,我一拍脑袋,连忙打开“我的桌面”,用关键词搜索:“lcws.doc”,这是小说名字的拼音缩写,藏在我的一大堆电子书中。

    很快,文件找到了。我大喜,左键锁定,右键打开,忙点“删除”。

    半秒钟,弹出一个窗口:“删除文件错误。”

    NO!

    我再试一次,仍然是“删除文件错误。”

    我检查文件属性,原来是“只读文件”。我明明记得,自己从没有把这个文件改成过“只读”。会不会是沥川动了什么手脚?

    哼,难不倒我!不就是“只读文件”吗?我打开它,再改成“非只读”不就行了。我打开文件,进入“属性”,修改只读项。

    改完了,再删。又是“删除文件错误”!

    还是删不掉!超级郁闷啊!我用沥川的枕头,使劲地砸自己的脑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我坐在床上使劲地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就在此时,门忽然一响,接着,几个人走了进来,同时传来很热闹的说话声。一句也听不懂,因为是法语。

    沥川回来啦!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快!

    我眼疾手快地关文件、关电脑、合上电脑盖。果然,几个人停在客厅,热情地说话。

    我听不懂法语。只听得出是三个人,当中有沥川。然后,我听见沥川去了厨房,好像是去煮咖啡。接着,天啊,我听见他的轮椅驶向卧室。

    我迅速躲进卫生间。

    浴帘是关着的,我跳进浴缸,躲在浴帘背后。紧接着,卫生间的灯就亮了。

    沥川啊沥川,拜托你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上厕所!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地响,大约是他洗了个脸。然后,好像是嫌热,他到卧室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几乎令我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他回到客厅,继续和客人说话。

    沥川特别喜欢洗澡,早晚必洗。浴室绝不是久留之地。我赶紧逃出来,四处张望。如同所有的宾馆,沥川的卧室很宽敞,家具很少,根本无处藏身。我只好躲进他的衣橱。里面挂着西服和衬衣,我四下一摸,还好,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没有骷髅。

    外面传来愉快的谈笑声,依然是法语。我坐在壁橱中,都快被憋出幽闭恐怖症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还聊天!快点结束好不好!

    过了片刻,终于,其中的一个人离开了。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留下来的那个人陪着沥川到了卧室。

    只听见沥川说:“这几幅图要拜托你替我画一下。草图我画了个大概,细节你照我写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当绘图员使唤。”——我猜得没错,那人是沥川的哥哥霁川。

    “模型是你做还是René做?”

    “当然是他。我要替你画图,哪里忙得过来?”

    “你不是说要带他游雁荡山吗?”

    “你的主图一出来,模型两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时间还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上次你也帮过他,他本来就欠你人情。”

    “……好吧。”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霁川看见了桌上的几个空啤酒瓶,听他说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么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有完没完?”沥川嘀咕了一声。

    “太晚了,快睡吧。”霁川叹了一口气,“我对苏群说,你每天最多只能工作五个小时,看来你根本不听他的。”

    “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总部那边的事,麻烦你替我挡一下。”

    “我也忙,就爸闲着。爸陪着爷爷奶奶在香港度假,我一个电话把他们仨全招回来了。”

    “什么?什么?”

    “所以现在,不是我挡着,是爸在替你挡着。你若是心疼他,就早点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还用得着你去求吗?”沥川说,“你说说看,上次你和René去罗马,谁给你挡着来着?”

    “我这不是实在分不了身吗?哎,这么一说就扯远了。你在温州,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帮忙,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来了?不仅我来了,还给你多找了一个帮手。很够意思吧?”

    “够意思。”无奈的声音。

    “对了,你的伤好点没?”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听见沥川将霁川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手将一件衬衣从衣架上摘下来,抱在怀里,轻轻地闻了闻。不要笑我,我受了六年的委曲,难道不可以悄悄地花痴一下?

    我在壁橱里美美地想,接下来,沥川该去洗澡了,我呢,趁这当儿赶紧逃走。

    可是,我等了半天没动静。也没听见浴室传来水声。

    从门缝中张望,我看见沥川回到卧室,径直来到床边,脱衣服、换睡衣,然后上了床。接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很低,却很吵:

    "I see you comb your hair

    and give me that grin.

    It's making me spin now,

    spinning within.

    Before I melt like snow,

    I say Hello

    How do you do..."

    又是他的Roxette,以前那首歌他就常听,以至于连我都熟到可以背下来。沥川的长相看起来略显忧郁,其实他很容易高兴。他喜欢轻松热闹的音乐,还喜欢哭哭啼啼的连续剧。相比之下,我反而故做深沉地喜欢听小提琴、钢琴奏鸣曲之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嫌他闹得慌。

    我现在关心的问题不是Roxette,也不是吵闹,而是他什么时候才能睡着。睡着了我好逃之夭夭。我缩在壁橱里,忍不住偷偷地打了个大哈欠,在机场等了五个小时的机,我也累了呀!沥川哥哥,不要听音乐了,拜托你快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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