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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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十二)

(2021-07-24 07:16:54) 下一个
   晃眼间便到了年末。CGP每年圣诞之前都有一个正式派对,邀请员
工和家属参加。我从衣柜里找出几件很久没用过的东西:一件黑色连
衣裙,一个银灰色面料镶着绿色蕾丝的手袋,一双蓝色牛仔布带着闪
石的平底鞋。后面两件都是六年前沥川从瑞士回来时买给我的。此外,
他还送给我一只小巧玲珑的手表,上面镶着三圈小粒的钻石,一看就
知价值不菲,我怕丢了,只有重要的场合才会配戴。其实,所谓的重
要场合,我没遇到过几次。好像只在一位同学的订婚宴上戴过一次。

    和沥川分手后,我的身体就停止了生长。整整一年,月事紊乱。
我吃了无数瓶乌鸡白凤丸,才渐渐恢复。说来奇怪,我身上变化最大
的地方竟是我的视力。由六年前的完美视觉变成了现在的左眼4.5,
右眼4.0。我平日戴一副隐形眼镜,睡觉时常常忘记取出。上班爱揉
眼睛,又常常把它弄掉。所有我有一副玛瑙色的树脂眼镜,放在包里
备用。

    圣诞那天,我化了淡妆。看见我的女同事们个个鲜艳夺目、花枝
招展。我躲在一个沙发上喝酒,喝了三杯,烟瘾犯了,又偷偷溜到了
阳台上吸烟。等我回来的时候,正餐已经开始了。我匆匆找了个座位,
艾玛笑眯眯走过来,特地坐到我的旁边。

    “你看,今天除了张总——人家夫人出差——只有你我是孤家寡
人。怎么,和萧观吵架了?”

    “没有。”

    “刚才你一进门,知不知道翻译组里有多少人在心底稍稍地尖叫?”

    我吓了一跳,连忙掏出镜子,左照右照:“怎么了?我脸上有什
么地方不对吗?”

    她用手托着腮,审视着我,半天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
说:“坦白告诉你艾玛姐,你的背后是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我没来头。你看我这样子:中午吃快餐,晚上泡酒
吧,手机从来不响,这是有来头的样子吗?”

    她指了指我的手袋:“这个包是你自己买的吗?”

    我对时尚没有研究,但知道沥川送的东西不会便宜,只得摇头:
“人家送的。”

    “又是那个‘前男友’?”

    我没吭声,心里有点烦她。艾玛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看时尚杂志、
买名牌衣服。见我不想回应,艾玛将红红的嘴唇拧成一个圆圈儿,目
光迷离,充满八卦:“你的‘前男友’,是谁?”

    “说了你也不认得。”

    “Try me.”

    艾玛是情场老手,交游广泛。我继续沉默,想她知难而退,不料
她又盯着我的鞋子猛看:“这双鞋也是好货啊!你姐姐我的收入,早
在入门的时候就是同行里最高的。但我从来消费不起这些东西。”她
抿了一口酒,紫红的酒浆在她杯中摇荡,“九通是什么眼光,CGP是
什么眼光?为什么来的人是你?嗯?就凭你这二类大学的文凭?北大、
北外的学生,出了校也是一方神圣,到这里就如过江之鲫,削尖脑袋
都钻不进来。说你没有后台,谁信?”

    我咝地一声,笑了:“艾玛姐你呢,你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我十四岁进北大少年班,北大法语系硕士。我拿过全国比赛的
一等奖。”

    “我是个旧市的高考冠军,不进北大不是我分数不够,而是家里
没钱。我也是硕士,我也拿过全国比赛的一等奖。艾玛姐,英雄惜英
雄,何必计较出处?”

    见我着恼,她又陪笑:“艾玛姐是关心你。看你没男朋友,想给
你介绍一个。自然得先打听打听上一任的情况。俗话说,曾经沧海难
为水,你以前的男友把价码也弄得忒高了,让我们这些有心帮你的人,
难以下手啊。”

    原来是这样。我一听就泄气,将身子缩进沙发继续喝酒:“艾玛
姐,我被人伤过心,此生此世,不谈恋爱。”

    “哎哟喂,小小年纪,”她失笑,“发这么毒的誓干嘛?这世上
的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对他们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准吃亏。我这个
月见过几次萧观,人家可是次次都问起你哟。”

    其实萧观一直都很关照我。特别是在帮我改进英文这一点上,让
我心存感激。此外,他才貌双全、事业有成,就算不完美也谈不上令
人厌恶。怪只怪我早已习惯了沥川待我时的温柔谦让,对萧观身上的
那股“霸”气实在产生不出好感。

    我假装饿了,要了一块烤得七分熟的黑椒牛肉用力地切割着,趁
机转移话题:“对了艾玛,向你打听一个事儿。昨天工程部派了一个
软件工程师过来,把我电脑的文件全部考贝了一份,你知道是为什么
吗?”

    她悄声说:“听说是温州的标出了事。有人将我们的设计方案透
露给了迦园国际。”

    迦园国际建筑设计集团是CGP目前在温州项目的最大竞争对手。
我听罢暗暗心惊。

    “头儿们全都急了,派人追查设计图有哪些人看过。”她斜眼看
我,“你负责翻译设计说明,有机会接触图纸,自然也会查到你。”

    我的确译过不少设计方案和设计说明,附件上当然会有图纸。可
我只顾着找图纸里的英文字,根本不记得哪一张属于哪个项目。我倒
不但心是我不慎泄密。CGP在图纸管理方面有严格的操作程序,我每
次都认真执行,不可能有纰漏。我担心的是我利用上班时间访问过的
小说网站,会不会留下记录,虽然每次关机之前,我都记得清除浏览
器里的历史。所幸我的原稿一直存在U盘里,在办公室的机子里没有
备份。即便如此我还是很害怕,有点做贼心虚。

    我正胡思乱想,蓦地听见艾玛说:“其实现在查已经太晚了。离
投标的截止期只剩下了十二天。现在又是年底又要过节,想重头再来,
既没时间也没心思。那个C城改建,投资三十几个亿,外观和园林由
江总和张总亲自设计,本来是胜算在握的。CGP这回的损失可是不
小。这年终晚会,以前江总必来。你难道没发现,江总这几天都不在
公司?”

    我一个小小的翻译,只做我份内的事情。哪个老总来不来公司,
我从不关心。我加快速度吃完饭,发现不少人还留在大厅里闲聊。我
假装去洗手间,其实是想溜回家去写小说。走到门边,忽然听见有人
叫我:“安妮!”

    我忙回头,见是CGP的副总张少华。

    “张总。”

    “安妮,公司最近有点事情,你能在圣诞期间出趟差吗?”他说,
神色很严峻。

    “当然可以。”我看着他,多少有点心虚。琢磨是不是我上班时
间写小说事发。

    “抱歉,按理说这个时候不当来找你。”他说,“可是公司里的
英文翻译,单身的只有你一个。其他人都有老公和孩子。”

    “没关系。去哪里?什么时候动身?”

    “温州。今晚十一点的飞机。我们已经订好了宾馆。”

    我看看表,刚刚七点。

    “那我先回去收拾一下行李。”

    “给你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够吗?我派司机送你回去,然后八
点整接你去机场。”

    “好的。”

    “也许你听说了,公司的设计方案出了点事,时间所剩无几,所
以才会有此非常行动。”

    “完全理解。”

    “那么,机场见。”

    我赶回公寓换了套日常穿的衣服,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
因为多喝了酒头有点晕,就在冷水里洗了把脸,等我走出公寓,张总
的车已经到了,他正站在车外抽烟,显然已经等了我一段时间。

    “对不起,不知道今晚会出差,我可能多喝了几杯。”进车门的
时候,我的头在车窗上碰了一下,显得很傻。

    “没关系。”他笑了笑,“以前翻译部的朱小姐,酒量也很好
的。”

    一路无话。

    汽车到了机场,我走出车门,被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然后,
我突然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我居然没戴隐形眼镜!

    可能就是在洗脸的时候弄丢了。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袋,备用眼镜不在,放在沥川给我的小包里
了。我现在背着的是平日上班用的帆布双肩包。因为轻且有很多夹层,
我很喜欢用。

    我暗暗安慰自己,不要紧。温州那么大,不会没有眼镜卖,明早
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商场配眼镜。然后我拖着行李箱,如影随形地跟着
张少华。

    不一会儿,我们在入口处碰到了另外几个人。我只看得见一群模
糊的人影。张少华叫了声:“江总。”

    这些人在我不远处停下,辨不清相貌。依稀认得出是江总和CGP
的几位建筑师和制图师。每人手中都提着一个笔记本电脑。

    “飞机已经到了?”张少华问道。

    “到了,他们可能正在拿行李。”江浩天回答。

    原来,他们还要等另外一拨人。

    接机口十分嘈杂。我忍着喉中隐隐上涌的酒味,跟着众人在围栏
外默默等待。过了约半个小时,江浩天和张少华忽然疾步上前,余下
的人也都跟了上去。显然,他们接到了要等的人,正在那里握手、寒
暄。我什么也看不清,只觉眼前有很多人头在晃动,有很多牌子在挥
舞,有人拥抱,有人尖叫,影影绰绰,似真似幻。

    这场景让我想起点什么。六年前,我在这里等过沥川。他的飞机
一点到,我生怕误了,九点就赶到机场。等得那么久,到底还是沥川
先看见我,我紧紧地抱他,长久不肯松开。那时的我,真的只想把他
折成一道手帕,永远装进自己的兜里。

    现在,多少日子过去了?一切都茫然了。

    我默然地想着,面前的人群忽然分开。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身影向我走来。

    其实,那只是一个穿着大衣的黑影。我认得他,是因为那走路的
姿势我再熟悉不过。

    然后我就看见了一张脸,离我很近,却看不甚清。

    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没戴眼镜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我听见江浩天向这个人介绍:“王先生,这位是我们新来的翻译
安妮小姐。英文系的高才生。她来接替以前朱小姐的工作。安妮,这
位是CGP苏黎世总部的王沥川先生。”

    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我亦伸手过去。手,仍然是冰凉的;淡淡的
气息,依然是薰衣草的味道。

    “你好,”他迟疑了一下,“安妮。”

    我觉得我的体温霎那间降到了零度,涌到头顶的血,凝固了。

    我听见自己的回答无比淡定:“你好,王先生。”

    然后,他身后的一个人推着行李,也腾出手来和我握手:“你好,
安妮,我是王先生的助理苏群。”
 
 苏群这个名字,我仿佛在哪里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离登机只剩下了一个小时。沥川走得比较慢,大家都陪着他慢慢
地走。只有苏群推着堆得高高的行李车赶着去办托运。

    过了安检,我们在登机口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准备登机的通告。
透过航站巨大的玻璃窗,我看见停在登机口外的是一架波音737-
900。一路上,两位老总一左一右,一直和沥川窃窃私语。剩下的人
都识相地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我们的机票是清一色的商务舱。大
家都知道,这趟差的主要任务就是亡羊补牢。只要公司中标,花什么
代价都值得。乘客们已经陆续开始登机,CGP的人却按兵不动,只因
江总仍垂头和沥川说话。外企和国企一样有着严格的等级制。一般工
作人员不会越过老总先行登机。觉察到这一点,江总向我们挥挥手,
示意我们可以先走。于是众人鱼贯而入。我拖着行李箱,埋头走向检
票口,路过沥川时,箱子忽然一抖,好像从某个人的脚背上拖了过去。

    我抬头一看,“某个人”似乎是沥川。然后我低下头,想看清我
的箱子究竟压的是他的哪一只脚背。如果是右脚,我需要道歉。如果
是左脚就用不着,反正义肢没感觉。我一句道歉的话也不想说。

    什么也看不清。我这一迟疑,路人都看见了。碰到人家,还是残
疾人,连个sorry都不肯说,像话吗?两个音的词,难道会噎死我?
犹犹豫豫,正待张口,他竟先说了两个字:“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然后昂首挺胸,拖着行李,孔雀般从他面前扬长
而去。

    到了机舱口,我又被拦住:“小姐,行李箱超标。请留在这里,
我们给你拖运。”

    “谢谢。”

    机舱里的空气暖洋洋的,有些窒闷。我坐在后排,临着过道。身
边是设计部的小黄。我虽到CGP有三个多月,却只和几个翻译有往来,
其他的人基本上视而不见。那个小黄,我只和他说过不到三句话,连
全名都叫不齐。所以我对他笑了笑,然后拿出MP3播放机,塞住耳
朵。

    从起飞开始,我的胃就一阵一阵地翻涌。其实我并不晕机,可能
是酒喝多了,也可能是和艾玛聊天的时候吃多了不好消化的牛肉。总
之,我先是坐在位子上对着纸口袋呕吐,接着便躲在厕所里吐,翻江
倒海,胆水吐尽。然后,我也懒得出来,就坐在马桶盖上喘气,像一
条死鱼。两个小时的飞行,我吐了足足一个小时,回到坐位,我才省
悟我为什么会吐——居然是来了月事。

    十七岁的时候我月事正常,一月四天,不多不少。比认得的女性
同龄人都轻松愉快。十七岁以后,我月事紊乱,不但日头不准,且来
势汹涌,特别是头两天。头昏、恶心、呕吐、小腹痉挛——教科书上
说的不良反应——我一应俱全。一个月总有七八天的日子一蹶不振。

    这当然不是最恐怖的事。

    最最恐怖的是,我没带卫生巾,却是鬼使神差地穿了一件米色的
筒裙,紧紧包住臀部的那种。先头我光顾着呕吐,不觉下身已红红地
湿了一片。现在坐着,就能感觉血块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我吓得不敢
动,更不敢起身。只得在心里默念的我逃生咒:OK、OK、OK。每
当遇到窘事,我都要把我的《OK经》念上十遍,期待天神赐福,化
凶为吉。

    到底,飞机降落了。到底,什么也没OK。整整一个机舱,都是
我不大认识的男人。我想求小黄把他的西装借我,打量他的个子,那
衣服就算我披了也遮挡不住。就在这吞吞吐吐,难以启齿之际,商务
舱的客人们纷纷走光了。只有我还坐在原地不动。门口站着的一排向
乘客道别的空中小姐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然后,我模模糊糊地看见沥川和另一个人——大约是苏群——走
在最后,亦将离开舱室。

    走着走着,沥川忽然停下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径直走到
我面前。正要张口,却被我抢了先:“沥川。”

    “嗯?”

    “把衣服脱了。”

    “哪件?”

    “外套。”

    他二话没说脱下外套递给我。先前没看清,我以为是大衣,其实
是件黑色的风衣,中等长度,质料很轻。我站起来穿上风衣,低头默
默地跟着他走出机舱。他不问,我也不解释。

    他身上的气息,再次团团地将我围住。先是衣领上的薰衣草,再
是袖口里淡淡的树香,那是一种他喜欢用的绘图铅笔的气味。记忆的
触须便在这瞬间爬满了全身。原来,他还用着那种铅笔。所幸他的脸,
我仍然看不清。看不清倒好,此生此世,再也不受他的诱惑。

    出飞机场来到宾馆,我一进房间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惨不
忍睹的裙子泡在水里搓了半天才把血迹搓掉。沥川的风衣只能干洗,
我交到楼下服务台,填上他的房间号。

    然后,我瘫倒在床,全身的骨头好像被抽掉那样累。关了灯,一
个人默默地对着月光辗转,折腾了几个小时,睡不着。于是起来吃了
一颗安眠药,这下倒是睡稳了,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两只眼眶黑黑的,
好像一只熊猫。

    错过了早饭,又错过了中饭,更重要的是,错过了早上的会议。

    在走廊里遇到小黄,他特意问:“安妮,感冒好了?”

    “什么感冒?”

    “早上开会你没来,张总问怎么回事。王先生说你在飞机上感冒
了,所以他借衣服给你。”

    “也不是感冒,就是……发寒。张总不会生气吧?”

    “哪会,大家都看见你晕机,知道你不舒服。”

    “会上都说了些什么?”

    “嗯……由于方案泄露,设计图的大部分需要推倒重来。最重要
的两个建筑由王先生主持设计。楼型和室内设计也要大改。不过,室
内设计的关键部分已经请王先生的哥哥画好了草图。”

    “哥哥?”

    “也就是王霁川,著名的室内设计师。——兄弟俩都是大忙人,
若不是出了篓子,才请不动他们呢。”

    我想了想,问:“那我呢?我干什么?”

    一直奇怪,沥川的中文那么好,江总和张总的英文也不差,他们
在一起工作,为什么还需要翻译。但想着以前有朱碧瑄,好像也是惯
例。

    “竞标之后,会有一些和当地资方的会谈。王先生对温州人的口
音没把握,到那时只说英文,一切由你来翻译。还有,王先生需要一
些温州市的历史文化及生态方面的资料,这个由你去查来,然后翻译
给他听。”

    错过会议,我已心虚,连忙在第一时间去见张总。他给我的任务
果然和小黄说的一模一样。

    “那我是不是需要马上见王总?”我问。

    “他到工地拍照去了,估计会去一天。时间有点紧,你吃完晚饭
后带着温州市的资料去找他,行吗?”

    “好的,我这就去图书馆找资料。”

    “王总目前只需要这两本书。”张少华递给我一个纸条。纸条上
是他的字,繁体:《温州市志》、《永嘉郡志》。

    我突然想,沥川虽是建筑师,我对他从事的专业所知甚少。作为
男人的沥川,他的每一寸肌肤我都了解。可是,作为设计师的沥川呢?
会不会有不一样的脾气?不一样的性格?

    急于将功补过,我以最快的速度去配了一副眼镜,故意要了紫红
色的外框,让我的脸显得更加严肃、更加专业、也更加老气。《温州
市志》新华书店里就有,厚厚三大本,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买下来。
《永嘉郡志》在图书馆里找到,我借出来,从头到尾全部复印。

    难怪沥川只要这两本书,它们加起来已经超过三千页了。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查字典。《温州市志》的生词已经不少,
《永嘉郡志》是道光年间的古文,我查得焦头烂额。

    到了傍晚,我的脑子已经有些转不动了,便到楼下的花园里抽烟。
抽了一根,不过瘾,又抽一根。天渐渐地黑了。

    我看见一辆车驶到宾馆的门口,沥川和苏群从车里走出来。

    他看见了我,低头向苏群耳语一句,然后,向我走来。

    我假装没看见他,继续埋头抽烟。直到他站在我面前不动,这才
抬起头。

    六年了吧。

    沥川没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更加消瘦。他甚至连发型都没变。问
题是,沥川的那张模特脸是越瘦越酷。在我看来,他比六年前还要好
看。这一想不打紧,我目光中的恨意渐渐变软。

    我赶紧更正自己的情绪:“王总。”

    “张少华有没有告诉你,今晚我要见你?”他说,口气很是不悦,
甚至蛮横。

    “不是说是晚饭之后吗?”

    “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我还没吃。”

    “几时学会的抽烟?”

    “关你什么事?”

    原来他为这个生气。他看着我,目色幽深。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给你一个小时吃饭。八点钟,带着你的资料来见我!”最后一
句话,恶狠狠地。

    我冷笑,抱着胳膊,向空中点了点烟灰:“好的,王总。”

    我把头发挽起来,在脑后打了一个髻,插上一只涂了花漆的发簪。
抱着三本《温州市志》和一叠复印资料,“咚咚咚”敲开了沥川的门。

    从开门见我的第一秒开始,沥川就皱着眉头。只因为我再次叫他
“王总”。

    “王总,您要的资料我都找到了。不知您想具体了解哪方面的内
容?”我的话语充满了服务精神。

    他将我领到会客室,那里有一圈沙发,他指着其中的一个,让我
坐下来:“你可以把书放到茶几上。”他的声音总算柔和了一点,却
立即被我的下一句话激怒了。

    “是!王总!”

    他忍住气,和声道:“我买了可乐,你要喝吗?”

    以前,可乐是我最喜欢的饮料。可是我摇摇头,偏说:“谢谢,
我不喝。”

    “那你想喝什么?我这里有咖啡、牛奶和茶。”

    “不麻烦的话,我想喝咖啡奶茶。”

    他一怔:“咖啡奶茶?”

    “就是把这几样全放在一起,加糖,两块。”

    他去做咖啡,他去煮茶,他去找牛奶和糖……

    王沥川,这一回,我要你好好认识认识我谢小秋!

    终于,他给我端来了一杯黑乎乎的东西。

    “对不起,牛奶喝光了;糖,我没有。你将就着喝吧。”

    黑乎乎的东西里泡着两片黄黄的东西。我指着那东西说:“这是
什么?”

    “柠檬,”他施施然坐在我对面,将手杖放到茶几上,“听说可
以戒烟、还可以瘦身。”

    我知道这是讥讽。我的体重比六年前还要轻得多。除了皮肤枯涩、
面色无光、身材扁平、外加两道明显的黑眼圈之外,六年来,我的发
育一直在倒行线上。这充分说明失恋对人身的伤害。此外,我还怀疑
自己吃乌鸡白凤丸吃上了瘾。因为月事不调,我吃了一瓶又一瓶。现
在只要看见黑色的小豆子,就想立即倒进口里。

    “谢谢。”我喝了一口,差点吐出来。又苦、又涩、还酸,比中
药还难喝。

    他从桌边拿出一个包着软皮的笔记本,一只铅笔,问:“现在开
始工作,可以吗?”

    “可以。”

    “请把《温州市志》的目录给我念一遍,好吗?”

    我打开书,念道:“总目录,上册。序言,凡例,总述,大事
记。”

    他打断我:“抱歉,我好久没来中国了,中文已经忘掉大半,麻
烦你译成英文。”

    他的中文比起六年前是有些生硬。句子倒还连贯,只是遇到不确
信的发音会显得迟疑,但情况也没有他说的那样严重。

    我改说英语:“上册的主要内容是建置地理、社会、人物、城市
建设、交通邮电。中册是区域经济、工业、农业、商业、财政、经管;
下册是党派社团、政务、军事、教科、丛录、索引。每册还有细目。”

    他在笔记本上记了几行字,说:“上册最重要。你找找看,有没
有讲自然环境的内容。”

    我哗哗地翻书:“有。地质、地貌、气候、水文、土壤、自然资
源、自然灾害。”

    “一章一章地说。”

    我看着他,气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一下午的时间就是耗
在查这几章的生词上!我抽两根烟,让我早死两天,也是因为查这几
章的单词!

    “温州市的地质构造基底由上古生界鹤溪群和侏罗系下统枫坪级
的变质岩系组成。根据多旋回槽学说的基本观点,其基底构造的一级
构造单元为华南加里东褶皱系;二级为浙东南褶皱带;三级为温州—
—临海拗陷……”

    “温州市是由晚侏罗世——早白垩世火山——侵入岩组成的刚性
地质体,断裂构造是主要构造形迹。

    温州地处欧亚大陆的东南沿海,属中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夏季
较长,冬季较短,年平均降水量为1500-1800毫米。”

    我对着原文口译了近一个小时,眼冒金星,经血不断,小腹坠痛
难忍。

    而他,悠然地坐着,轻快地记着笔记。

    我忍不住问道:“我的翻译,你听不听得懂?”

    “还行。不懂的地方,我也可以猜。”

    “你……怎么猜?”

    “我是干这一行的,给我几个关键词就可以了。”他抬头看我,
目光炯炯。

    我吞了吞口水:“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出这个门往左。”

    “我是说,我自己房里的洗手间。”

    “这里有洗手间。”他说,“一去一来岂不是太麻烦?”

    “我不大会用残疾人的洗手间。”我开始抬杠。怎么可以把女人
的东西扔在他的洗手间里呢?

    “残疾人的洗手间,是天下最方便的洗手间。”他嗓音安静,不
动声色。

    我怒火中烧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却看见他的眼光落在我刚才坐过
的地方——纯白的沙发布有一团血污。

    我又羞又怒:“王沥川!你!你说,你为什么偏要我坐这个沙发!
你有病!你神经啊!”我满脸通红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拿出一本巨大
的《远东汉英辞典》,蹬蹬蹬,又冲到他房里,扔到他面前:“我不
干了!你自己查吧!”

    我回房,给自己冲了一个热水袋,抱着它,服下一颗安眠药,睡
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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