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日,我参加了九通翻译的第一次笔试。九通公司座落在东城区
的永康大厦里,占了十一层和十二层的全部。大厦的背面有个巨大的
高尔夫球场,空气清新,环境优美,车马稀少,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工
作场所。显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和我一起参加笔试的有五十
人之多。听说报名人数上百,这是人事部根据履历第一轮筛选的结果。
其实他们只要两个英文翻译,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笔试挺难,考
完出来,很多人抱怨做不完。我勉强做完,不敢保证质量。出来时,
有个北师大的女生问我:
“那个‘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两千尺。你是怎么译的?”
"The rimy bark,slippery with rain, is forty sp
ans around. And kingfish-blue hues, high up into
the sky, two thousand feet above."
她看着我,抿嘴笑:“为什么用kingfish-blue?不就是bl
ackness吗?”
“黛色不完全是黑色吧。黛色其实是青黑色,也就是blue bla
ck。”
“那你为什么不用blue black,而用kingfish-blue?”
我没回答,淡笑。
“明白了,”她叹了一口气,“炫技,是不是?嗯,我倒和你译
得差不多,不过我没有完全遵守原诗的词位。”
“古诗好就好在对仗,所以我尽量不改动词位。我比较喜欢直
译。”
我们一起走过长廊,她忽然低声说:“你觉不觉得这次的题出得
很怪的?前面要我们译标书,后面要我们译那么难的古文。又不是考
博,犯不着吧?”
我举手:“严重同意。出题的人肯定是虐待狂,我从没见过这么
郁闷的试题。”
说完这话,我看见她悄悄地向我递了一个眼色,低低地咳嗽了一
声。我一回头,看见一个西装笔挺,打着黄色领带的年轻人站在我身
后,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我嚼着口香糖,对他说:“这位同学,你也是来考试的吗?”
他冷冷地说:“不是。”
然后,他不理我,径直地走进电梯,消失了。
目送他离开,那女生很夸张地“哇”了一声,作花痴状:“刚才
那位先生,好酷哦!”
我笑笑。和沥川相处的时日虽然不多,已令我对所有的俊男免疫。
我爱他如此痴狂,经常半夜打开台灯,悄悄地看他熟睡的脸。
第二天,公司来电,通知我和另外九个人参加一对一的口试。
我的口语成绩不是最好的,但九通对我的笔试很满意。两天之后,
我和最后三位竞争者去见了他们的总经理:萧观。
我对翻译界的情况并不太熟,但萧观这个名字还是听说过。他出
生于学术世家,父母都是北大英文系的教授。父亲毕业于牛津大学,
母亲是冯介良教授的师姐。夫妻俩的名字常双双出现在英文教材上。
萧观早年在国家通讯社的驻外分社干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翻译。之后他
从商建立了这个公司,听说商运亨通,没几年就发了。当然,除了翻
译,在他叔父——一位香港巨商的支持下,他还涉足房地产等其它投
资。目前九通在全国各地有十七家分公司,业绩非常突出,他是去年
本市十大优秀“青年企业家”之一。
我第一次见到萧观,心中暗暗气馁。原来他就是那天站在我身后
打量我的人。他看上去二十八九岁,清峻、沉稳、神态闲雅,一脸书
生气,不大像是企业家。正如冯老师所说,是个做文化生意的。
“你就是谢小秋,”他坐在大班椅上,缓缓地说,“冯教授打过
两次电话推荐你。”
这我可不知道。我只是在一次闲聊中告诉过冯老师我想进九通,
他就不声不响地替我张罗开了。
我看着他,知道笔试的考卷肯定出自他手,便在心底盘算自己还
有几分希望。连忙辩解:“我无意走后门。”
“冯教授说了你很多好话,但也提醒我,你的专业过硬,但有些
个人的小毛病。究竟是什么毛病,他不说。不过他说,我一看见你就
知道了。”
我知道萧、冯两家是世交,父辈们携手历经了文革。冯静儿从小
就赶着萧观叫哥哥。
“我没什么毛病,”我说,“我的毛病您绝对可以容忍。”
他从办公椅上站起来,打量我:“有没有人告诉你,面试的时候
应当穿什么衣服?”
我穿的是一套便装。其实也是我最近买的最贵的一套衣服。颜色
鲜艳了点,和下面的毛料长裙一配,很像当年写《梦里花落知多少》
的三毛。我觉得这身打扮挺是我喜欢的波西米亚风格。其实前几次我
都穿着一本正经的西装,就这一次,因为要和最后几位名校的高材生
竞争,我的资历、水平和他们相比都不是特别突出,故而出此险策,
想以奇制胜。
“人事部的王主任说,这个职位的主要工作是笔译,一切都在电
脑上完成,基本上不用和客户当面打交道。再说,”我咬咬嘴唇,
“我只有一套西装,次次都穿它。你们天天看,难道不厌吗?”
大概觉得我的解释特实在,他放下了这个话题。
“还有,为什么你的耳朵需要那么多耳环?我看着都麻烦,难道
你戴着不麻烦?”
你是选才还是选美?那话冲到喉咙,被我咽了下去。我的回答简
短扼要:“我这几年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找人算了命,说是五行缺
金。”
他沉默片刻。我以为他终于可以饶了我了,不料他又说:“谁告
诉你,面试的时候,可以嚼口香糖?”
“我紧张。”
“你,紧张?”他不冷不热地说,“你第一个交卷,对吧?”
这话又戳到我的痛处。那天试卷上明明写着考试时间一百二十分
钟,我到时交卷,尽管心里知道有不少答案不完善。不料,剩下的人
都叫没做完,都按卷不交,结果,真正交卷的时间往后拖了十几分钟。
“我只是按时交卷。”我在心里恨自己,真是有病,为什么每一
句都要顶他一下?
“好吧,”他看了看表,说:“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毛病?”
“没了。”
“你知道,”他顿了顿,说,“剩下的最后四个人,学历和水平
相差无几。对我们来说选谁都可以。我们当然会选一个比较好相处的
人。”
“我特好相处,”我说,“我向您发誓。除了衣着古怪之外,我
人见人爱。”
“嗯。”他点点头,踱回椅子坐下来,用笔在我的文件夹上画了
一下:“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我们最近刚接了几笔合同,英文部特别
缺人。你有英文名字吗?”
“没有。”
“在这里工作的所有英文翻译,必须要有英文名字,尤其是拼音
里有‘X’和‘Q’的。”
我是XXQ。
“小秋这两个字,对老外来说,发音不是很难吧?”我不喜欢弄
什么英文名字,话音里含着一点乞求。
“不行。”他斩钉截铁。
“那就请您给起一个?”
“安妮,怎么样?”
“行。”
我的办公室在十一楼1107号,英文部。和我共一间房的是与我
同时进公司的另一名女生,唐玉莲。虽说这间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临窗,且隔音效果良好,但房子有一整面墙是透明玻璃的。所以,无
论你干什么,外面的人都看得见。
唐玉莲的个子不高,五官长得很精致。我觉得,很有点伊能静的
味道。
我打趣她:“嗨,你是不是伊能静的妹妹?”
她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脸上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恨死
伊能静了,每个人都说我像她。K歌的时候都逼我唱她的歌。”
“你长得不比伊能静差,”我打开电脑,“真的。”
“上午的培训真累啊。咱们的萧总真能说!我早就想上厕所了,
看他一脸严肃吓得不敢去,真真折磨死我了。”她一个劲儿地抱怨。
“我也是。我有点想戴耳机听歌,想了想,不敢。对了,那个英
文部的主任,真是个美女!”
“她是萧观的现任女友。你要表现好哟,不然人家会吹枕头风的。”
“现任女友?”我问,“你刚来,怎么知道?”
“我有同学在法文部,经常八卦。萧观同学年少多金、风流倜傥,
前后有N届女友,多是投怀送抱。就是现在这位陶心如陶主任,也是
追他追得好不辛苦。前些时萧总胃病住院,陶姐不是广东人,天天为
他学煲汤,唉,希望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难怪中午吃饭都没见到你,敢情听八卦去了。”想到读书人都
有午睡的习惯,可是九通规定,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午餐时间,我于
是又说,“我有雀巢咖啡,来一杯提提神?”
“好啊好啊,咱们快点开始干活。”她把怀里抱着的一叠文稿递
给我,“这是分给你的。得按期交稿,赶不完就算违约。”
我没坐下来,径直去冲了两杯咖啡。
回来时,看见唐玉莲已经在电脑里飞快的打起字来。我从包里掏
出一本巨大的《韦伯斯特词典》,问她:“你不要字典吗?”
“我有最新版金山辞霸,电脑里装满了各种翻译软件。”
我想求她给我也考一份。想了想,没张口。初次相识,不知底细,
还是不要随便求人帮忙吧。岂料她指着桌上的一个U盘说:“喏,全
在这,你拿去装吧。信不信由你,蛮管用的。”
“谢谢。”
她有一台非常小巧的索尼笔记本。我没有笔记本,从来都是去学
校的机房或网吧上网。我的作业都是手写的。是的,我还停留在手工
作坊时代。一进九通,看见每人都配有一个台式电脑,心中窍喜不已。
打开文件夹我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萧观会出这些令人抓狂的古
文试题。我的主要工作是翻译拍卖行的拍卖手册。上面全是中国古董:
书法、绘画、瓷器、印章、家具、玉器、青铜器等等。每件拍品都附
有一段关于此物来源和价值的详细说明。在说明中大量引用奇崛古奥
的文言,是免不了的事儿。
我禁不住抬头问:“哎,玉莲,你翻的都是些什么?”
她狂打字,头也不抬:“标书。工程标书。你呢?”
“拍卖行的手册,严重郁闷。”
翻译标书其实是这里比较常见的工作,我事先也有打听,在申请
工作时,特意狂补了一大堆工程词汇。
“幸亏这活儿没分配给我。”她说,“我的古文不好。中文这头
就不懂,英文那边怎么译?听说这些手册以前都是先由底下人译过,
部主任审阅,再交萧总三审。可见他有多么不放心。其它的文件,标
书什么的,部主任审阅之后就可以交稿了。”
我呷完半杯咖啡,着手译第一本手册。一共十件古董。八大山人
的画、宋徽宗的花鸟图之类。头一件就是乾隆帝的一套石田玉印章。
每个印章的四面都有铭文。我译了一上午,把《辞源》、《汉语大字
典》、《汉语典故辞典》、和林语堂的在线辞典翻了个遍,才译出来
其中的一条。
合同上写着,十五天译完。我必须在十天内交出初稿待审。
这十天,我平均每天只睡四个小时。紧张得连澡都没时间洗。第
十天的早上,我把电子稿和打印稿交给了英文部的主任陶心如。她花
了一天时间替我改,让我更正之后,交萧观终审。
陶心如改得不算多。她把我的一些形容词改得更加古雅。不愧为
主任,果然有功力。
我把更正稿传给萧观。一个小时后,他电邮打回来了第一页,词
语、句式、改动多多。
萧观打电话过来说:“我只改第一页,你自己研究有哪些毛病。
然后,把后面的一一改过。再传来我看。”
我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研究他的路数,又花了一天的时间修改,然
后,传给他第三稿。第三稿很快又打了回来,我译的第二页,他又做
了不少改动。然后说,照此法修改后面的几十页。我一直改到合约到
期的倒数第一天,前前后后改了五次,才算通过。
第二天吃午饭见到他,我的脸都是绿的。
“现在你明白我的标准是什么了吧?”他说,闲闲地看着我。
“您的标准是perfect。”我没精打彩地答道。
“你的古文基础不错,读过中文系?”
“我父亲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
“这么说,是家学?”
“谈不上,有一点点吧。”
他凝视我的脸,终于说了一句比较温暖的话:“给你一天假,回
去休息一下。”
“工资照发吗?”
“还有奖金。”他居然很大方地拍了拍我的肩:“安妮,Well
done.”
我译了整整两个月的拍卖手册,每次都要改好几稿,觉得自己快
要疯掉了。最难译是陶瓷,里面居然有长篇大论地介绍宋代瓷器的烧
制过程。我不敢当面拒绝,私底下叫苦连天。每碰到一个难点,我都
郁闷得跑到楼下后门放垃圾的地方吸烟解愁。
回头过来看玉莲,她得心应手地译着标书与合同。轻车熟路,又
快又好;手在键盘上畅快地敲打,声声入耳。
两个月过后,我终于时来运转,也开始译标书与合同。这些文件
都有法律效用,对准确性有极高的要求。译了两个月,我对里面的词
汇已相当熟悉了。有一天,陶心如突然电话叫我到她的办公室去一趟。
“安妮,”她示意我坐下来,“你工作表现不错,萧总昨天亲自
提议,将你提前转正。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拿试用期的工资,而是享
受这里正式员工的所有待遇。”
我说:“谢谢主任的关照。”
她迟疑了一下,又说:“萧总近来在谈一笔大单。有公司需要从
我们这里雇用几个长驻翻译,人事关系留在九通,薪水由那边来发。
他们急需用人,给我们开了很好的价码。当然,他们对译员的要求也
很高,给的报酬也相当可观。我们这边本来不想放人,所以提出来一
周五天,三天在那边工作,两天回总部工作,他们不同意。理由是这
中间牵涉到所译文件的商业机密,所以他们提出来长驻两年,还需要
译员签定保密协议。”
“英文这边,萧总推荐了你。”她淡淡地说,“我挺舍不得,但
公司不想砸牌子。你愿意去吗?”
“嗯——”
“那边出的工资,是这里的1.7倍。你享受那边正式员工的所有
待遇:免费中餐、打出租报销、医疗保险等等,一年还有十五天的带
薪年假。”
对于刚入门的年轻人来说,九通的待遇已经很好了。这是多么诱
人的条件啊!
我刚要说话,陶心如又说:“当然,我们也希望你有时间的话,
能照应一下这边的业务。我们可能会有些要紧的文件麻烦你。不会很
多,我们付双倍译酬。毕竟你还是我们的人。两年之后,你不用担心
去向,可以随时回来。”
我心想:我刚来,业务再怎么出色也不至于强到可以代表公司的
地步。这是肥差,又不是道旁苦李,人人会争。为什么派出去的人非
要是我?
“你愿意去吗?”
我当然点头:“愿意。”然后,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对了,是家什么公司?”
“一家瑞士建筑设计公司,CGP Architects.他们原来的英文
翻译嫁人出国了,现在等人补空。”
不知道我的脸上还有没有血色,我想笑,却虚弱得笑不出来:
“CGP Architects?”
“你应该大约听说过,CGP和另外四家建筑设计公司,目前正在
竞投温州市一个巨大的C城区改建项目。里面涉及到三个渡假村、十
个住宅区和五个别墅群落的总体规划。”
“CGP的老总是瑞士人吗?”明知沥川已多半不在CGP,我还
是想问个清楚。毕竟我与他整整五年没有任何联系。随着时间的流逝,
那道伤痕没有淡忘,却被我埋藏得很深很深。沥川是一个气泡,而我
则是条深海中的鱼。我将气泡吞入肚中,不敢吐出。一吐出来就会浮
出海面。
“不是,”陶心如的目中隐含不悦。这样一个馅饼落到我的手中,
我居然不高兴,不感激,真是不识抬举。“老总姓江,江浩天。北京
人。”
谢天谢地!
“那么,就这样定了。等我汇报了萧总,你就过来签协议。”她
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说道:“听说,上个周末,萧总请你
到富贵山庄吃晚饭?”
“是。”
“为什么?”
“因为拍卖手册的事情,他说我做得不错,开了个好头,拍卖行
因此和九通签定了长期合作的合同。希望我以后将精力集中在拍卖行
这一块。”
那一天,萧观单独邀饭,几杯酒下肚,说了几句不大收敛的话。
被我装聋作哑地搪塞了过去。所以,肯定没有萧观“力荐”我入CGP
一说。
“嗯。”她看了看手表说:“你可以走了。”
如果交通费不报销的话,按照我节约的本性,肯定天天挤公汽,而不
是打出租车上班。自从发现翻译是这样一门大费脑力的工作之后,我
便养成了和沥川一模一样的习惯,宁愿花钱,也不肯在细节上消耗自
己。
我坐着出租来到香籁大厦的十九层——CGP中国总部。接待我的
是人事部主任陈静菲。她带我参观了各个部门的办公室、会议室、休
息室、咖啡厅。我发现CGP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全部加起来,大约一
百三十人左右。其中,有三位外籍设计师:两位讲法语,一位讲德语。
尽管带着浓重的口音,他们都能说非常流利的英文。陈静菲说,这三
位外国设计师都不大懂中文。如果他们要和客户打交道,必须通过翻
译。此外,公司里所有的重要文件,尤其是标书和设计案,都必须用
中、英、法三国文字抄送苏黎世总部备档。还有,这里的中国设计师
们,多半不精通英文、法文或德文。所以总部过来的重要通知、简报
和邮件需要译成中文向下传达。同时,中国设计师如需和总部联系,
也需要翻译的参与。“所以,翻译组的工作非常重要,也相当忙碌。”
我当然知道香籁大厦是沥川工作的地方。和沥川在一起的时候,
他不止一次向我提过。不过沥川是个公私极度分明的人,不愿外人打
扰他的个人生活。所以CGP的工作人员我只认得一位,就是沥川的秘
书朱碧瑄。
听完了陈静菲的介绍,我忽然省悟,那个出国的翻译就是在CGP
工作了近七年的朱碧瑄。
介绍完十九层的办公区,陈静菲说:“总裁、副总裁、首席设计
师以及他们秘书的办公室在第二十层。请往这边走。沈总今天本来要
见你,他有急事出去了。我们去见副总。”
上电梯到二十层,迎面一溜装修异常豪华的办公室。我在第二间
办公室的门上,霍然看见了“L.C. Wong”字样。刹那间,我的心
脏好像被一只手捏住,不能呼吸。
“你不舒服?”觉察到我的步子忽然加快,陈静菲问道。
是的,我不舒服,我急于逃走。
“没有。可能是要见副总,心里有点紧张吧。”我故作轻松地笑
笑。
陈静菲说:“刚才那间是我们公司的首席设计师王沥川先生的办
公室。他是瑞士华人,能说流行的中文。”
我问:“王先生今天也不在吗?”办公室的门是毛玻璃的。如果
里面有灯光,外面的人可以看出来。
“王先生以前是CGP的总裁兼主设计师,现已调回苏黎世总部当
副总,是我们的顶头上司。不过他手上仍有很多中国的设计项目,所
以我们保留了他的办公室,他偶尔会来北京公干,次数不多。”
“原来是升职了。”
“应当说,是工作需要吧。CGP Architects隶属于CGP国际
投资。是王总的家族企业。我们这里的老总和副总,以前都是他的手
下爱将。”她脸上的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哦。”
“王总不喜欢人家叫他王总,如果你遇到他,叫他王先生就可以
了。他虽出身富贵,为人异常温和,也非常低调。以前,中午都是和
大家一起在餐厅里吃饭的。”
“哦。”
“王先生才华横溢,是建筑界的传奇人物。调走的时候,我们这
里的人都很伤心。”
“哦。”我觉得陈静菲的话中充满了感情。
不知不觉,我跟着她走进了第三间办公室。进门的第一间房是秘
书办公的地方,里面有纵深的套间。“小田,这是新来的安妮,翻译
组的英文翻译。现在见张总方便吗?我昨天有预约。”
“请进,张总正在等着你们。”
CGP副总张少华是个精干的中年人,黑皮肤、小个子、鹰钩鼻,
有南方人的某种特征。他的话音果然带着浓重的川味。他和我热情地
握手。我们三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算是认识,他有电话接,我们借
机出来了。
我的办公室在1902,电梯的斜对面。办公室有很好的台式电脑,
此外,公司还发给我一部又轻又薄的索尼笔记本电脑。我做梦也不会
想到我能这么快就拥有一台这样昂贵的“办公设备”。
打开电脑,我开始用annie.xie@cgp.com——我在公司的专
属账号——收发邮件。我的任务是翻译一切从CGP专门转发或抄送给
我的邮件。将中文译成英文,或将英文译成中文。法文和德文则由其
他的翻译负责。
北京与苏黎世的通讯非常繁忙,邮件的列表不知尽头。我粗略地
扫了一下,里面夹杂着一封沥川的邮件——“欢迎索斯先生进入法国
分部工作!索斯先生将接替调往奥地利分部的来诺先生出任巴黎分部
的首席设计师。”一本正经的公文,通过他的秘书露丝向CGP全球所
有的分部发送。
我只用三分钟的时间将它译成中文,向公司全体成员转发。同时
很高兴地发现,这份工作相当轻松。我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所有邮件
的翻译,然后去餐厅吃午饭。
餐厅在十八层,不用坐电梯,步行一层,很快就到了。餐厅以自
助餐的形式同时供应西餐和中餐。我拿了一份炒饭、一碟香辣鱼块和
一杯咖啡,在一张桌子上独自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一位打扮入时
的女士端着一碟沙拉十分礼貌地问我,可不可以与我分享一张桌子。
我连忙点头。
“我是法文组的艾玛。你一定是新来的翻译安妮,对吗?”
“是的。”我站起来,帮她接过手中的茶杯:“我在1902,请多
多关照。”
“我在1904,我们的办公室挨着呢。你看上去很年轻,刚刚毕业
吗?”
“是。我是从九通过来的。”
“碧瑄上周刚走,走得突然。公司急着要人,又不肯花功夫招聘,
就直接从九通挖了你过来。”她向我一笑,明眸若水、百媚丛生:
“听说付了不少代价。”
“哪里,”我说,“九通那边近来接了很多单子,很忙,其实也
缺人。”
“我们都在猜,来的人会是谁。而且天天祈祷,希望九通不会派
一个老头子过来。”她说,“可是你这么年轻,我们也是大吃一惊。
你有二十岁吗?”
“二十二岁。你呢?”我觉得她看上去也不大。
“三十二。”
我吓了一跳:“不会吧?我觉得你至多二十五岁的样子。”
“第一,我没结婚。第二,我天天吃沙拉和维生素。”她用叉子
叉了几片菜叶,就着意大利的沙拉酱,吃得津津有味。
“艾姐——”
“请叫我艾玛。”
“艾玛,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是公司最老的一批员工,有十年了吧。来的时候我也只有你
那么大。”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十年前沥川还不到二十岁,大学还没毕业。
这个公司显然不是他来的时候才创立的。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呀。”
“是啊。知道为什么我直到现在还是单身吗?”她忽然神秘地笑
了起来。
我摇头。
她俯耳过来,低声说:“我企图引诱这里的每一任总裁,从来没
有成功过。”
见我一脸惊愕,她呵呵乱笑:“果然是小姑娘,这就当真了。当
然是开玩笑!你下班喜欢逛商场吗?我知道有几家店的衣服相当好。
还有,你去不去Spa?我手里有几张年卡,人家送的。丽莎那家面膜
做得不错,我有两张卡,用不了,送你一张。”说罢,她从包里拿出
一张卡,硬塞到我手中。
“谢谢艾玛姐!”
“艾玛。”
“是,艾玛。”
她撕开一个小面包,很斯文地吃着,又说:“你手中的这个包真
别致。”
这个Gucci的包,是沥川买给我的。
“是吗?人家送的。”
“男朋友?”
“以前的。早分手了。”
“他挣不少钱吧?”
“你怎么知道?”
“这包五年前我看上过,太贵,斗争了很久也没舍得买。真货卖
好几万呢!配上你这条牛仔裤,时尚而且低调。你的前男友很有品味
哟!”
牛仔裤也是沥川买的。他不喜欢逛店,但买衣服的眼光绝对一流。
我看了看手中的包,连忙打马虎:“这个肯定不是真货。”
“我若连真假都分不出还在外企混个什么?陈姐今天介绍你的时
候,法语组和德语组的女孩子们全看见了这个包,都说你肯定是萧观
的新一任女朋友。”
我拼命摇头:“不是不是,萧总的女朋友姓陶。”
“陶心如吗?我很熟啊!她充其量不过是单相思而已。萧观虽然
花心,但在业界的名声相当好,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从来不和公司
内部的人谈恋爱。陶心如明知故犯,指望用自己的诚心让萧观破戒,
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妾心如水、郎心如铁?”
我再次否认:“总之,我绝对,绝对不是萧观的女朋友。”
“是吗?”艾玛的目光掠过我的头顶,停留在餐厅的入口处。她
呵呵地笑了一声,居然用她那双香喷喷、白嫩嫩的手拧了拧我的脸蛋。
我抬起头。看见萧观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我的面前。
“萧总。”我连忙站起来。
“安妮,”他淡淡地向我和艾玛各打了一招呼,“艾玛。”
“萧总和艾玛认识?”
“嗯,我和艾玛是校友。她高我一届,校友会时常见面的。”
“萧观,今天怎么有空到CGP来?”艾玛仰头看他,脸上尽是调
侃。
“我来和江总谈些事。你知道,我也做房地产,想请他们的设计
师帮个忙。”他坐下来,对我说:“怎么样,安妮,第一天工作习惯
吗?”
“挺好。觉得比九通轻松。”
“不要大意轻敌。等投标一开始,你会有很多口译的工作。最近
他们在忙温州的那个标,你对温州人的口音熟吗?”
我顿时开始紧张:“怎么?我要译温州话吗?温州话我一句不懂
啊。”
“别紧张,”他笑笑,“你要打交道的绝大部分人是政府官员,
他们会和你说普通话的。”
“哦。”我松了一口气,“那么,那些拍卖行的手册您都交给谁
了?”
“陶心如呗。”他说,“陶主任天天骂我。”
“萧总,您吃午饭了吗?”我问。
“没有。隔壁开了一家蒙古烤肉,人人都说好吃。有没有兴趣尝
一下?我请客。”
“谢谢。”我指着餐盘,“我已经吃了不少,而且,今天的胃有
点不舒服……”其实餐盘里菜我还没有开始动。
“没关系,下次吧。”他的表情有点尴尬,显然自尊心大受打击。
我们又客套了几句,他很礼貌地告辞了。
回过头,我看见艾玛拿眼瞪我,目光很奇怪。
“怎么啦?”
“你,安妮,居然公开拒绝萧观?哪根神经不对?”
“不是说过吗?我不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要陪他吃饭,让人误
解?”
“你知道吗?萧观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对女孩子极少主动。有
不少花痴愿意掏钱请他吃饭,他还不去呢。”
“好吧,我承认我有病,不会见竿爬……”
“瞧你傻的!想当初,我就是七挑八拣到现在一事无成。你呀,
一定要熬到我这岁数才知道什么是后悔。”她掏出手机递给我,“赶
紧给人家打电话,说胃不疼了。”
我笑着摇头,将手机还给她:“我看你俩挺合适,不如你自己打
吧。”
午饭后我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工作了一个小时,电话响了。
“是我,萧观。”
“萧总。您好。”
“胃好些了吗?”
还记得这个哪,我吓得一头冷汗:“好……好了。”
“晚上可以去吃蒙古烤肉吗?”
“晚上?对不起,我晚上……有瑜珈课。”
“几点开始?”
“七点。”
“几点结束?”
“八点。”
“我八点来接你,告诉我瑜珈课的地址。”
没办法,我报了地址。
“那么,安妮,给你十分钟换衣服,八点十分见。”
我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已经挂了。
我练完瑜珈,也不换衣服,满头大汗地站在体育馆的门口。八点
十分,萧观开车准时到达。
我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他缓缓地开车,半天不说话。我坐在他身边,也不吭声。
过了一会儿,路上有红灯,他忽然说:“也许你不知道,上大学
时我曾经追求过艾玛。那时追她的人很多,我勉强排上号。有一次,
她看中了一件大衣,很贵,我没钱买给她。当然还有别的事,我们分
手了。”
我等他说下去。
“后来我们都毕业了。我下海挣了些钱,她听说了,主动过来找
我。我没理睬她,她很生气。”
“这些和我有关系吗?”
“今天,你当着她的面拒绝我,我很难堪。她看着我的样子,心
里一定特别开心。”
“我不知道……”
“知不知道无所谓,”他说,“总之,今晚你得好好陪我吃一顿
蒙古烤肉。”
我被他霸道的语气惹怒了,何况他的逻辑我也没搞清楚。
“萧先生,麻烦你把车子停一下。”我冷冷地说。
他的脸一白,汽车戛然而止。
“请问,你是不是独生子?”
“是,那又怎样?”
“因为你是独生子,有个道理,恐怕你会比我们这些有兄弟有姐
妹的人明白得晚一些。”我推开车门,对他说:“这个世界,不是一
切都围着你在转。你和哪个女人玩得开心不开心,我没有任何责任,
也不关我的事。再见!”
我把门一摔,扬长而去。
我以为一怒之下的萧观会因为这个解雇我,因为我的人事关系仍
然隶属九通。岂知过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有任何动静。我没听到萧观的
任何消息,也没收到过他的任何电话或邮件。我认认真真地工作,累
了就站在楼底下的垃圾箱旁边吸烟,没有任何人为难我,也没有任何
事打扰我。我拥有自己的办公室,翻译的时候放点轻音乐。有时工作
提前做完了,我就到隔壁艾玛或者其他翻译那里去聊聊天。她们工作
累了,或者午饭时间,也常常到我这里来,或者,拉我一起逛商店。
CGP的女员工屈指可数,大家互相照应非常团结。
有一天,我做完了活儿在网上闲逛,想找本亦舒的小说看看,亦
舒没找到,找到了一个绿色的网站——“xx文学城”。
我发现,上面不仅有不少言情小说,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去注册
一个笔名,成为一名网络写手。
我用半个小时注册了一个笔名。然后就挂在网上看杜若的《天
舞》,共有三部。我把窗口开得很小,有人进来,我就关掉。《天舞》
使得我工作的效率大大提高。我每天都想尽快把工作干完,可以早一
点看《天舞》的下一章。可惜不到一个礼拜,我就看完了所有的《天
舞》。然后我又继续看明晓溪、顾漫和晴川的小说……等发现没故事
可看了,我就用注册的笔名在上面写故事。
我决定给我的故事起名,叫做《沥川往事》。
我写了第一章,发现只有五个点击,一个读者评论,两个字:
“加油!”
好吧,我就为那个替我喊加油的读者而写。我迅速地写了第二章,
第三章。我觉得我和沥川的故事,除掉最后一幕,其实异常美丽。有
些地方,我写得很收敛,有些地方,我写得很大胆。相信我,真实的
沥川绝对比我笔下的沥川更加美好。我一面写,一面流泪,沉浸在美
好的回忆中不可自拔,顺带着把我的读者也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多么希望沥川就是我故事中的一个人物,我可以随意地写他,
然后给我和他安排一个完美的结局。
当然,这不是真实的。可是故事中的沥川可以让我渐渐忘掉现实
的沥川。那些痛,一遍又遍地描述,渐渐稀释;那些爱,一遍又一遍
地回忆,变得乏味。我看见另一个沥川在我的脑中越来越真实,越来
越近。而真实的沥川越来越暗淡,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点,渐渐
离我远去。
那么多的烟,那么多的酒,那么多失眠的夜晚。还有那次我独自
站在龙璟的屋顶花园上,在夜风中凝视楼下的点点车流,如果没有想
到爸爸和弟弟,也许我会跳下去。
我终于找到一种方法,将爱情埋葬,把痛苦变成快乐。
每天早上,我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查看我的故事下
面又多了几条新的跟贴。我白天认真工作,下班埋头创作。练瑜珈、
泡酒吧、看电影、跳迪斯科……玩累了回来倒头就睡。
我过上了一种充实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