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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沥川往事(五)

(2021-07-16 07:26:35) 下一个
 
  趁着沥川在书房里工作,我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客厅,发现有一面
墙壁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全是有关建筑的图片:足球场、剧院、
机场、体育馆、博物馆、领事馆、政府办公楼、最多的是摩天大厦,
还有几个式样古怪不可名状不知用途的房子。

    想起来了,他是建筑设计师。建筑师的英文是什么?我在想我背
过的单词——Architect.

    实际上我对建筑这个词的第一反应是砖头、独轮车、木材、石灰、
上梁时放的鞭炮,还有就是我家乡那些蹲在大街旁边吃饭的泥瓦匠。
我舅舅就是一个泥瓦匠,如今已经混到包工头的位置,我们家的房子
还是他帮忙给盖的。

    我不想看建筑,只想看他——他的照片,生活照。环视四周,我
用目光寻找墙壁、桌子、窗台、一切可以放照片的地方,一路找到卧
室,一张也没有。

    他的卧室和客厅一样宽敞,临窗之处放着一组红色的沙发。橡木
地板,一尘不染。床边有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放着一叠建筑杂志,几
本巨大的建筑画册。只有两本书看上去年深日久,可能与建筑无关。
我随手拿起来,发现书很重,是那种老式的精装本,字典那样的纸,
又薄又白,经年不坏。书名是法文:A La Recherche Du Tem
ps Perdu.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你喜欢这本书吗?”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不懂法文。”

    “你的第二外语是什么?”

    “还没决定呢。”

    “有目标吗?”

    “除了英文和中文,你还会哪些语言?”我转身问道,凝视着他
的眼睛。

    “法语和德语。日语只能应付简单对话,‘哈几美妈西德。’之
类。”

    “我可能会选阿拉伯语。”总之,不选他熟悉的,省得今后被笑
话。

    他看着我的脸,猜到我的意思,狡猾地笑了。

    “英文书名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你学文
学,一定听说过。”

    “中文叫作《追忆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嗯,译得真美。如果哪天晚上你睡不着,
让我用法语给你读这本书,读完第一页,你就想睡了。”他在我耳边
絮语,声调从容低缓,头倾着,气息拂拂,扫过我的耳垂。

    “是吗?为什么?”

    “因为书的第一页就讲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
的脸上带着捉弄的笑容:“头两句是这样的——Longtepms, je
me suis couché de bonne heure.Parfois, à peine m
a bougie éteinte, mes yeux se fermaient si vite q
ue je n’avais pas le temps de me dire:Je m’end
ors.”

    他读给我听,法语有一种天然的、朦胧的腔调,恍如梦呓。见过
我一脸迷茫,他又用英文解释:“It says:I have long had
the habit of going to bed early. Sometimes, when
I had put out my candle, my eyes would close so
quickly that I had not even time to say: I’m goin
g to sleep.”(译:长期以来,我都有早睡的习惯。有时候,蜡烛
一灭,我的眼皮随即合上,都来不及咕哝一句:“我要睡着了。”)”

    “行行好,要不你干脆给译成中文得了……”他的中文也很动听
啊。

    “我不大会中文……只认得九百五十个汉字。我爷爷说,我只用
认得那么多就够用了。”

    “什么?什么?”我大声说,“祖国文化博大精深,九百五十个
字怎么算够?”

    “所以,我不敢译成中文,怕你笑话我。”

    “我不笑话你,真的。”我看着他,“我们对海外华人的中文水
平从来都不作太高要求。不过,你若是不这样坦白我还真看不出你是
文盲。”

    “文盲?”他怔了一怔,大约这世上还没有人这样大胆地打趣过
他,不禁笑了起来。

    “为什么这里没有你的照片?”我忽然问。沥川那么英俊,拍多
少照片都看不够啊。

    “我不喜欢拍照。”他说。

    “可是……墙上有这么多的闲杂照片……”我指着那一墙的建筑
图片。虽然每一张都很美,但摆在一起,还是觉得乱。

    “闲杂?”他一愣,想不到我会用这个词,只好解释:“建筑也
是一种艺术,小秋。”

    我指着其中的一个相框,里面的建筑物有些眼熟:“听纪桓说,
这幢大楼是你设计的?”

    他点点头:“你喜欢吗?”

    “喜欢。”我望着他,轻轻地说,“不过,相比之下,我更喜欢
你的身体,你的脸。”

    “我的身体是残废的。”他凝视着我,莫测高深的目光。

    “残废的我也喜欢。”我用无辜的眼神看着他。

    他的唇离我很近,刚洗完澡,身上雾气氤氲。我喜欢他的气息,
踮起脚,想去吻他。他避开了,说:“我饿了,咱们快走吧。”

    沥川不爱吃辣椒,错过了几道大厨的佳肴。不过他喜欢吃炒饵片,
也喜欢“蚂蚁上树”。我们只要了三个菜,很快就吃饱了。

    沥川说,他很久没有像这样痛快地吃饭了。每天都太忙,都只能
吃三明治了事。

    “奇怪的是,”他说,“我也不觉得饿。”

    “为什么你今天怎么就觉得饿了呢?”我问,不算在寝室里吃的
零食,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吃了两顿了。

    “今天体力消耗比较大。”他老实承认。

    我随口说:“我们没干什么呀?”

    他默然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含意,我的脸顿时羞红了。

    “吃完饭想做什么?”

    “我得回寝室了,要准备考试。”

    他的语气有些遗憾:“好吧,我送你。”

    “不要你送,又不晚,我自己坐车回去。”他送我,一定会送到
寝室,那么长的路走过来,他要付出常人几倍的力气。

    “我送你。”他付了账,拿着我书包,口气不容置疑。

    “那就送到校门口,现在还早,门口有校车,一直送学生到寝
室。”

    “NO.”

    “那我宁愿你把车停到校长楼。”我长叹。

    “好主意。”

    他把车停到校长楼,送我到寝室门口:“你们寝室有电话吗?”

    “没有。”

    “这是我的号码。”他掏出原子笔,将号码写在我的手心上。

    “再见。”我说。

    “再见。”

    我一回到寝室就躺了下来。我不愿洗澡,情愿他的气味永远留在
我身上。打开随身听,换上王菲的磁带,我看见安安推门进来。

    “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累了。”

    “陪白马王子到哪里去了?”她一脸八卦样。

    “随便走走。”

    “来来来,小秋,坦白交待,”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搬张椅子,
坐在我的床下,“大家都说还是你有能耐,上学才两个月,人生地不
熟,却不声不响地钓个金龟婿回来。”

    安安是这个寝室我唯一可以求她帮忙的人。其他的人,虽然天天
见,交情却浅。萧蕊也喜欢我,只是她自己特别忙,忙着交男朋友,
对女生的友谊不是很放在心上。

    “只是一般的认识。”我说。

    “他来历不浅。”安安一幅老成模样。

    这句话倒是真的,我只好实话实说:“我不了解他的来历。”

    “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和你相差几岁?”

    “不知道。”

    “父母是谁?”

    “不知道。”

    安安拿眼瞪我:“喂,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如果这叫作谈恋
爱,你连头都开错了啦!”

    这人港台剧看得太多,明明是北京人,偏说一口港式普通话。

    “萍水相逢,有始无终,何必打听人家出身。”

    “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你只看他的气质,几代人也熏陶不出
这样一个来。”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

    “关于他,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是建筑设计师,以前学经济。芝加哥大学毕业。”我说,
“这些还是你们问出来的。”

    “我们问的当然都是实质性的问题。他的收入如何?”

    我失笑:“不知道,我又不发他薪水。”

    “请你吃过饭吗?”

    “请过。”

    “哪个酒家?什么级别?这很说明问题的。东街的海鲜酒楼,寻
常一顿都要两千块。西街的小菜馆两百块就打发了……”

    “去过云南菜馆,菜都很便宜。”

    “上网google过他吗?”

    “什么是google?”网吧那么贵,我从来不去。

    “把他的名字当作关键词搜索,会出来关于他的所有信息。你没
时间我帮你查。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年纪轻轻、相貌出众、前途远
大、这样的人,应当早被人盯上了吧。”她掏出钢笔,要做记录。

    “不告诉你。”

    “那他住哪儿?住在哪里也很能说明问题的!”

    “不知道,我们只在……咖啡馆见过。”我一想到今天在沥川公
寓里做的事,就不敢说真话,以免她问个没完。

    “他有车吗?什么牌子的?要知道在北京建筑师也分三六九等,
大部分像他这种年纪的可不能算高薪阶层。”

    我用被子蒙住头:“安安你饶了我吧。”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

    “最后一个问题。”她说,“为什么他的腿是跛的?”

    “先天残疾?”

    “天道忌盈,只要有性能力就行。”

    “安安,别再问了,”我掀开被子,“让我睡觉,我真的困了。”

    “等等,最最后一个问题!”她扒开我的被子,“他问过你的电
话号码了吗?”

    我点点头。

    “耶!”

    那一夜,整整一夜,我不能入睡。他的气息,我的激情,一幕一
幕在脑中重现:沥川,我爱你,但我不想了解你。了解你越多,我会
离你越远。

    生活又回到了往常。我白天上课,夜晚去咖啡店。我看见小叶,
心里有些愧疚。我知道什么是爱,所以能体会她的痛;我知道我的莽
撞,也就能原谅她的恼怒。

    我对小叶说:“Hi!”

    她冷冷看我一眼,转过身去。

    小童向我打招呼:“小秋,过来说话。”

    我先去换了工作服,然后跟着小童进了办公室。

    “从今天起,你夜班只用工作到八点。如果你想换成早班或午班,
我可以和其他的经理打招呼。”

    我是学生,早班午班都不可能来。这意味着我的收入会减少一半。

    我猜到了原因,还是不肯罢休:“为什么?”

    “总经理派下的话。”

    “是小叶说了什么,对吗?”

    “头儿要你走人,这三个小时的工作时间还是我给你争取的。小
姐,吃一堑长一智。挣一点是一点,咱们不和钱过不去。”

    我知道小叶的用心。沥川一般九点钟才来咖啡馆,八点下班的话,
我就不大可能见到他了。

    我没说什么。继续工作,到八点准时下班。

    八点半我回到寝室,看见301的哥哥们满满地坐在屋子里。

    “哟,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冯静儿说。

    “学习要紧,安全要紧,以后会早点下班。”我说,放下包,发
觉工作服还穿在身上,当着一群男士的面,不好意思换掉。

    “开水有人替你提好了。”安安扫了一眼修岳。

    “谢谢哦。”我原本拜托安安替我打开水,不料她迅速将活儿分
配给了别人。

    “难得回来得早,一起去跳舞吧。”安安说,“次次都让修岳落
单,多不好。”

    “好啊,我也想轻松一下,”我说,“我去换衣服。”

    我去洗手间换衣服,回来的时候寝室里只剩下了修岳。

    “他们先去了,我得在这里等着你,男士付钱,女士免票,但要
一带一。”

    “再等我一下,”我化妆——浓妆,深红的嘴唇,黑色的眉,深
蓝色的眼影。头发梳到顶上,露出光光的脖子,然后往脖子上喷了花
露水。这种廉价花露水有一股刺鼻的香味,一般人只要持续闻上十分
钟就会头晕脑涨。

    “怎么像只大熊猫?”修岳吓了一跳。

    “怎么样,还想和我跳舞吗?”我翻了一个白眼,要不是看在他
给我提水的份上,我才不这样舍命陪君子呢。修岳跳得兴起时动作特
别大,把我扔出去,又把我拉回来,还尽踩脚。

    “我是四川人,最喜欢大熊猫。”他说,递给我一本书:“学校
书店降价,找到一本英文小说,送你。”

    我一看,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

    “看过吗?”他问。

    “没有。”

    “很好的故事。其实我们可以组织一个读书会,定期见面,一起
讨论自己喜欢的书。”他语气平淡却目光灼然,我听出些许期待。修
岳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见缝插针,很有计划。我看了他一眼,在
301哥哥当中他长得也算出众,学业更是拔尖,导师就是校长,不可
谓没前途,就因为学的是哲学,又像我一样来自小城,寝室的妹妹们
就只对他的憨厚感兴趣,一有重活就想起他,动不动就派他去扛箱子、
接电线、打开水。他是301哥哥中最好说话,最甘心接受“任务”的
一个。

    “以后再说吧。”看着他殷切的笑容,我有点不自在。

    学校的舞厅乏善可陈。我一边跳一边心事重重地想,损失了一半的
收入,我的生活费怎么办,学费怎么办,弟弟高考后怎么办,爸爸的肝
炎怎么办。我爸从来不让我担心他的身体,但家乡医疗条件有限。我从
北京寄药给他,一瓶七十五块,都不敢说实价,只能谎报说五块钱一瓶。

    我心不在焉又技艺娴熟地跳完了舞,还低着头装作专心致志认真学
习的样子,乘机省掉了和修岳答讪的时间。途中交换舞伴,我和每一个
301的哥哥都跳了一次,只有路捷打趣我:“谢姑娘今天打扮很不寻常
啊。”

    “是吗?怎么不寻常?”

    “眼睛和嘴唇画得这么黑。”

    “在唐代这叫作‘啼妆’,知道么?这叫风格,这叫复古!”

    “什么时候一起出去吃饭?静儿老说你一人在外不容易。”

    “怎么想起请我吃饭?”

    “你的那位王哥哥今天发邮件过来,答应帮我修改留学申请信。”

    “还是你们能干,我都不知道他的邮件地址。”

    “周六晚上七点,西街的九味轩怎么样?请沥川一起来?”

    “要请自己去请,我不作陪。”我微笑,这群user。

    我和修岳他们一起跳到舞会结束,鸣金收兵,大家在门口喝了豆奶,
路捷、安安他们要去看录相,只剩下修岳和我慢慢散步回来。刚刚下过
一场小雨,夜华如水,花气袭人。在黑夜中,我远远看见寝室楼边有一
道白色的人影,在夜雾中幽灵般地呈现出来。

    我的心砰然而动,不禁加快脚步。来到门口,那个人影却是抢先举
手打了个招呼:“Hi.”

    “Hi.”

    然后他礼貌地伸出手,气度不凡地对修岳说:“同学,怎么称呼?”

    “修岳。”

    “修岳,多谢你陪小秋跳舞,多谢你送她回来。”

    两强相争勇者胜。修岳的脸瞬时苍白,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他抬
起手,看了看表:“小秋说她累了,想早点休息。”

    “放心,我会照顾她的。”他沉着地笑道,同时握住我的手。

    “这么晚了,你们……还出去?”修岳的语气有些颤抖。

    “就在校园里走走。”他微笑。

    沥川的手总是冰凉的,像冷血动物,我们漫无目的地向校园深处走
去。

    “很遗憾,我不能陪你跳舞,”他在我身旁轻轻地说,“但我愿意
看见你快乐。”

    我看着他:“沥川,你一直都在外面等我?”

    “没等多久。”

    路越走越黑,没有灯光,我们好像走进了一个树林。我带着他在树
丛中穿梭,树叶打在脸上,好像背后有头正在追逐的野兽。沥川紧紧拉
着我的手,看不清方向:“我们迷路了吧?”

    树丛的当中有一道草地,月光清冷地洒下来,我觉得找到了合适的
位置,便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他一把抱住我,我背靠着干裂的树干,
踩着一颗大石,居高临下地吻他。树枝摇动,雨后的水滴漫天而落,滴
在我的头上、他的脸上。

    他专心地吻我,鼻尖在脸颊间摩挲,温暖的气息,冰凉的雨,宇宙
在唇间交错。

    我想,我得记住这个时刻,十一点四十九分。米色毛衣、兰色花裙、
低跟皮鞋。天气有些冷,肌肤贴在一起又有些热。沥川穿着件白衬衣,
没穿外套。树干的泥土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沥川问我有没有手绢。

    就在这当儿,我听见了脚步声。仓促间,我们各自以飞快的速度整
理自己。不料,一束电光已笔直地照在我的脸上。

    “站住!校园警卫。”

    沥川将我一推,小声道:“快跑。”

    本来用不着跑的,可我们的样子太狼狈、太可疑,莫名其妙地产生
心虚。若被警卫抓住,没干什么也说不清了。我拔腿飞奔,掉头看见有
人迅速追过来;然后,沥川拦住了那人。紧接着,树叶摇晃,他们扭打
起来。我想也不想,就冲了回去。沥川倒在地上,那个警卫的块头几乎
赶上施瓦辛格,他正用皮靴踢沥川。我扑过去将他猛地一推:“住手!
住手!你给我住手!”

    警卫停住脚,一把抓住我胳膊:“小丫头胆子不小!你们是哪个系
的?”

    “哪个系不关你的事,我俩在这儿说话,犯你什么事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干什么勾当!”

    “你有证据吗?亲眼所见了?”

    激动中的我声线过高,也可能是我发疯的样子吓到他了,警卫的口
气软了软:“你以为我怕你这点小把戏?今天且饶了你们。看你这样的
胆子,量那小子也不敢把你怎么样。想干好事到外面开房间,这是鸳鸯
林,每天晚上都有警卫巡逻。”说完这话他就走掉了。

    我跪到地上,轻轻推了推沥川:“沥川,沥川!”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你受伤了吗?”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没事。”他勉强坐起身来,脸色苍白得可怕。

    “坐在这里别动,我去找人送你去医院!”

    他一把拉住我:“不用了,我可以走。你……扶我一下就好。”

    我把他扶起来,将手杖递给他。他接过手杖,问:“那人……伤了
你吗?”

    “就捏了几下我的胳膊。”

    “我看看。”他借着月光,查看我的手臂。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这里离停车场远吗?”他问。

    “不远。”

    沥川显然受伤不轻,步子十分缓慢,中途还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两次。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停车场。

    “沥川,我和你一起去医院。”我说。

    “我没事,不用去。”

    “那我和你一起回公寓,看看你的伤。”

    “不用,我自己会料理。”他淡淡地看着我,“抱歉,这次得让你
独自走回寝室,我不能陪你了。”

    “沥川,不,带我走,我不放心!”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已带哭腔。

    “No。”他说,“晚安。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我只得转身离去,没走几步,听见他叫我,递给我他的衬衣:“换
上这件吧。你的毛衣脏了,回去同学们该取笑你了。”

    他穿着一件V字领的T恤,露出修长优美的上身。

    “晚安。”我泪光莹莹地看着他。

    “路上小心。”
 
回寝室前,我先到寝室楼的卫生间里清理了一下自己。将毛衣脱下来,
弄掉头发上的叶子,然后穿着沥川的衬衣溜进了寝室。

    我本想偷偷爬上床,偷偷换掉衣服,可是,寝室点满了蜡烛,我看
见安安、萧蕊和魏海霞一人一杯奶茶,正坐在床边热闹地嗑着瓜子。

    见到我,大家一阵尖叫——我身上居然穿着男人的衬衣!

    “进展神速啊……”三个人咯咯乱笑起来。

    我忙将毛衣塞到自己的床上:“哪里,走得太热,浑身是汗,所以
脱了毛衣。”我打水,洗脸,洗手,销赃灭迹。

    “王沥川是在舞厅里找到的你,对吗?”萧蕊问,“你刚走他就来
了,问我你在哪里,我给他指了舞厅的方向。”萧蕊很少去学生舞厅跳
舞,嫌那里的音响效果不好。

    “没有。我跳完舞回来才看见他。”

    “不会吧?人家岂不是在门外等了你两个小时?”

    真的吗?那么冷的秋天,他就只穿一件衬衣。

    “那我可不知道。”为了不给她们八卦的资料,我只能装糊涂。但
我脸上写着“疲惫”二字,她们都看见了,于是乎不再“审讯”我。我
爬上床,钻进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凌晨两点,我终于想通了。
沥川是成年人,不会不知道照顾自己。沥川有钱,就算没时间照顾自己,
也可以找到人来照顾他。我不是他什么人,也不能替他做什么,他好像
也不需要我替他做什么,总之,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然后,我又花了半个小时回忆我们俩的相遇,发现从我们认识的那
一天起,我就一直给他制造麻烦。第一次,我将咖啡泼到他身上。第二
次,我害他深夜陪我从校门口走到寝室。第三次,我先强迫他陪我看电
影,之后寝室楼锁门,我不得不住在他家。今天晚上,我让他白白挨了
人家一顿拳脚。——我好像是他的克星!

    最后,我总结出导致这一切错误发生的根本原因是我不负责任的花
痴,以及我年少无知的欲望。

    早上五点我准时起床跑步、背单词。在深秋的寒风中,我忍不住跑
到一家小卖部去给沥川打电话,问问他昨夜过得怎样,是不是真的没事。
电话铃响了几声,便是一句电子留言:“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
再拨。”

    也许他太累,关机睡了吧。我记得曾经劝沥川买个小号的冰箱放在
床头,这样他就不必夜夜起来到厨房去喝牛奶。沥川说他睡觉怕吵,尤
其怕听机器的声音。

    背完单词,吃完早饭,又去上了一节课,回来已经十点多钟了,我
又到小卖部去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的心开始焦虑,禁不住仔细回忆
昨夜的每个细节。林子太黑,看不清。但可以肯定那个校警的确踢过他。
沥川行走完全依赖义肢,长时间步行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种折磨。可是,
他走得那么好,几乎看不出有什么明显失衡的步态,给人一种假象好像
走路完全不费力气。他会不会伤得很严重?

    我继续上课,再下课,已是中午。我又去打电话,还是那个关机的
留言。我坐不住了,出校门叫了一辆出租车:“劳驾师傅,龙璟花园。”

    汽车里没有暖气,冷兮兮的。师傅开玩笑说道:“龙璟花园,小姐
要去的是阔人住的地方呢。”

    “是吗?去看一位朋友而已。”

    “龙璟花园差不多算是北京最贵的住宅区吧。”师傅吐了吐舌头,
“你那朋友房子挺大?”

    “他住顶楼。”

    “我的娘啊,顶楼?你没看错吧?”

    “顶楼怎么啦?”

    “你知道顶楼有多大居住面积吗?”

    “我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前年售楼时我打它楼下过,还看过广告呢。顶层只有一
个单元,好几百平米。小姐你这朋友——身价不低吧?”

    作为外乡人,我对京城的地段和房价完全没有概念,听了这番话,
心里也不禁打鼓。难怪那座大楼的保安大叔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种打
扮,这种妆容,怎么也不像是在这样的大楼里出入的人,倒像是送披萨
的。

    下车后,我走进大厅找到保安。还是那个保安,我说:“我想见王
沥川先生。能不能麻烦您打电话请他下来一趟?”

    保安打量着我,说:“你没预约吧?如果有预约,王先生会事先告
诉我的。”

    但他知道我与沥川认识,不敢轻易得罪,想了想后换了一种通融的
口气:“好吧,我给他的房间打电话,看他在不在。”

    他打了电话,没人接,说:“他不在家。要不你在这里等着?那边
有沙发。”

    我走到西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发现旁边有一张桌子,上面竟然有免
费咖啡。我倒了一杯,加糖、加奶,然后从书包里掏出精读课本。

    我没有沥川工作单位的电话。如果他去上班,中午回家的可能性很
小。可是,如果他真的能上班,就不会关手机。

    漫长的坐,漫长的等待。我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坐到饥肠辘辘,才
看见大门外走进来一个我认识的人——纪桓。

    纪桓看见我,忙走过来打招呼:“这位小姐我是见过的,只是不知
道贵姓?”

    “姓谢,谢小秋。”

    “谢小姐。你是在这里等人吗?”

    “是啊。”我觉得脸有些发烫,“纪先生,你今天见过沥川吗?”

    “没有。你有他的电话吗?”

    “手机关机。”

    “那么你有他的手机号码。”纪桓重复了一句。显然,沥川轻易不
留手机号。

    “你打电话去他的公司问过吗?沥川是工作狂,不会轻易从工作中
消失掉的。”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工作。”我坦白。

    纪桓怔了怔,一笑,问:“他留给你手机号,却没告诉你他在哪里
上班?”

    “我没问。”

    他又打量了我一眼,觉得不可思议,然后说:“我有他办公室的电
话号码,你需要我替你问一下吗?”

    “不麻烦吧?”

    “小事。”

    他拨了一个号,将手机递给我:“看你这么着急,不如你自己来问
吧。”

    这回电话两秒钟之内就接通了:“CGP Architects. 您好。”
嗓音甜蜜的秘书小姐。

    “我……找王沥川先生。”

    “请问小姐是哪家公司的?”

    “我是他的一个朋友,找他有事。”

    “哦,请稍等。”

    电话的那边很安静,过了十秒钟,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非常纯正
的普通话:“小姐,我是苏群,王先生的工作助理。请问小姐贵姓?”

    “姓谢。”

    “谢小姐找王先生有什么事吗?”

    “王先生现在不能接电话?”我反问了一句。

    “他身体不适,没有上班,也不方便见客。”

    我猜对了,沥川应当是病了,我的声音开始发抖:“我在龙璟花园,
沥川……王先生他……不在家。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我的话明显缺乏
逻辑,因为我的大脑开始狂转,他会不会受了内伤,会不会昏倒在家里?

    那人沉默片刻,似乎在考虑措辞,过了一会儿才说:“王先生现在
在医院里。”

    “哪家医院?”

    “对不起,无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
语气太僵硬,他又加上一句,“如果小姐有什么口信的话,我很愿意替
你带给王先生。”

    ——“无可奉告,王先生不希望被打扰。”我咀嚼着这句话,心里
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没有,”我说,“没什么口信,再见。”

    我低头,收线,将手机还给纪桓:“谢谢你。沥川在医院。”

    “是吗?”纪桓说,“我认识他两年了,还从没见他生过病。”

    纪桓一脸的疑问,但我不想多说:“下午还有课,纪先生,我先走
了。”

    沥川生病了,他不接我的电话,不愿意我去看他。我不禁想起保安
大叔打量我的眼光,似乎印证了什么。

    我心慌意乱地坐上公共汽车,一时恍惚坐错了方向,一连错了三站
才跳下车,看见一个公园,就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中流泪:不知是担心
沥川,还是为自己的愚蠢悔恨。坏情绪的闸门一下子打开了,各种阴暗
的猜测、人生的恐惧泥沙俱下。父亲常说,凡事三思而行,一念之差,
差之千里。我与沥川几次毫无准备的亲密一下子就被送进了冰箱。事以
至此,亦无可奈何……太阳照常升起、人生照常行进。

    晚上我去咖啡馆上了班,一切如旧。没人看得出我的心绪。夜里,
我躺在床上,抱着沥川的衬衣,久久不能入睡。

    我没再给沥川打电话。之后整整一个多月,我再也没见到他。

    期中考试我考得不错,平均分九十,虽然离我的目标还差五分,但
成绩在寝室中,除了冯静儿之外,已遥遥领先。静儿也意识到我成了和
她竞争“鸿宇基金”的强劲对手,学习更加勤奋了。寝室的同学对我的
这段短暂的恋情原本都是起哄,也不怎么看好,这种结局也就在预料之
中了。倒是路捷有一次向我抱怨,说发给沥川的电子邮件没有回音。我
说沥川生病了,他便不再追问,显然觉得这是我找来的借口。

    除了周末,我仍然每天晚上都去咖啡馆打工,可是再也没看见沥川
了。小叶对我的恨意似乎消减了一些。我说“一些”,是因为她对我还
是爱理不理,但也不怎么找我的碴了。她干完活,就独自撑着胳膊在柜
台上发呆。我不怪她。沥川是多少女孩花痴的对象,也许我是这群人当
中最幸运的一个。

    还有两周,这学期便要在一片混乱中结束了。我想起我的父亲,学
习更加勤奋。我想给父亲看学校发的奖状,想告诉他自己拿到了奖学金。
爸爸仍然坚持每个月给我寄钱,他知道寄的不多,一百块在北京这个城
市哪里够用。但他来信说,爸爸只有这个力量,支持一点是一点,你也
要尽量少打工,以学业为重。那天是周一,我收到爸爸的信,就在想,
这两周我一定努力学习,然后放假回云南好好休息。结果我路过行政大
楼,与校长不期而遇,正要躲开,不料他居然和我打招:“小同学!”

    “刘校长。”

    “你的proposal呢?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他问。

    当晚,我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proposal,忽然想到沥川曾经答应
会帮我修改,就向路捷要了他的邮箱地址。其实我不指望他替我改pro
posal,只想找个借口问问他身体怎样,出院了没有。我到网吧去申请
了一个雅虎的邮箱,用英文给他写邮件:“沥川你好,好久不见,不知
你身体如何,出院了没有。我写了一个proposal,如果方便的话,能
否替我修改一下?谢小秋。”

    我随手一点,信发了出去。就在那一刹那,我后悔了。这事儿本来
已不了了之,我怎么又想着去找他?岂不是太轻浮了。既然是找他,就
当写得客气些,怎能这样没心没肺,好像在讨人情账?他这病多少也跟
我有点关系吧?切,对自己鄙薄了一下。

    周二,我有要紧的考试,因此没去网吧查看邮件。周三的晚上我去
网吧,打开邮箱,看见一封回信。一打开,眼泪就开始往下掉。回信是
英文写的,长长的。首先是他替我改的proposal,基本上每句都改过,
改过的字数远远超过原来的字数。然后说,他还在医院——是肺炎,怕
传染给我。医院屏蔽电子信号,所以不能打电话。最后说,他也不想让
我看见他生病的样子,但一出院就会来看我。

    我立即回信:“沥川,我现在就要见到你!!!”我打了三个感叹
号。

    一秒钟之后就收到了他的回信:“No.”

    我不甘心,又写:“告诉我你在哪家医院,我不怕传染。”

    他再次回答:“No means no.(译:不行就是不行。)”

    我在愤怒中离开了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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