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施定柔
下班回到寝室,已经十二点半了。听说学校十点整准时熄灯,我上
楼的时候,楼道上还有人走动。等我轻手轻脚地走到寝室门口,却发
现门已经被反锁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无人理会。敲了近一分
钟,门猛然开了,宁安安穿着睡裙,冷冷地盯着我:“为什么敲门?
难道你没钥匙?”
“门反锁了。”
她依然冷着脸:“难道你没听说这楼里去年发生过强奸案?门不
反锁,出了事怎么办?如果以后你非要玩到十点之后才回校,就索
性第二天早上再回来。”我自觉理亏,深更半夜的也不想大声争辩,
只好实话实说:
“我没贪玩。我刚找了一份工,要干到十二点才下班。”我心里有
些委曲,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但脸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绷得紧紧地,
不肯让她看出来。
她怔了一下,随即“哦”了一声,把我拉进门,问道:“不够钱用
啊?”
我抿着嘴,没有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声,“去睡吧。以后我告诉她们晚
上别反锁了。”
怕弄出更多声响,我不敢洗脸,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铺,钻进被
子。睡不着,为着即将到来的未知开销、为了存折上寥寥无几的生活
费。值得庆幸的是咖啡馆月中发薪。我只用再干两个礼拜,就可以拿
到第一份工资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床到操场上跑步、背单词。看见冯静儿也在操场
上,身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男生。
跑步路过她们时,那男生向我“Hi”了一声。他穿着一件白背心,
露出结实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硕,像是体育系的。
“小秋,今天的精读课你去吗?”见我过来,冯静儿没话找话。
“去啊。”
“你高考外语是多少分?”她忽然问。
“九十五。”我说。
她脸色微变,怀疑地看着我:“真的?”
“嗯。”
“听说你们那里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试。从入学的第一天就开始应付
高考。没有音乐课、没有图画课、也没有体育课。”
我不禁哑然。
——生活中常能见到这种人,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比她更聪明,只
有人比她更刻苦。何必戳破?我只好点头:“我们那里的高中,就是
这样。”
“我爸就在英文系。”她说,“他不教精读。四年级的时候,你可
以选他的‘当代英国小说’。他主要带研究生的课。”
“是吗?你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冯教授是博导。”男生更正。
“你叫他冯老师就行了。”
“好哦。”
“你爸是干什么的?”她忽然问。
“我爸也是老师,教中学。”我说。
“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径的捷。”
“你好。请问你是哪个系的?”
“国经系。”
“他是我们高中的高考冠军。”冯静儿甜蜜蜜地看着他,“明明可
以上北大,却偏要到师大来。他这人,根本不把大学当回事儿。”
“师大的国经系也很强啊。”
“他刚上高三的时候,托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肃然起敬。
“不耽误你晨练,课堂上见!”看见我一脸钦佩,冯静儿心满意足
地笑了。
我这学期一共选了五门课,基本上每天都有课。尤其是周二,上午
一门,下午一门。上完课已经四点了。我匆匆吃过晚饭,以最快的速
度赶到咖啡馆。
小童见到我,悄悄地说,“别惹小叶,她心情不好。”
“怎么了?”
“以前她的心上人天天都是五点半来,偏偏今天没有来。”
“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人非常准时的。每次来的时候都正好五点半。”
他说得不错。整整一个晚上,西装青年都没有露面。小叶心不在焉,
小童只好让她擦桌子、扫地、煮咖啡。不敢让她配饮料,更不敢让她
收钱。小叶也不介意,便时时机械地擦桌子,把所有的桌子都擦得镜
子般闪亮。
接下来的两周,西装青年还是没有出现。小叶的情绪渐渐由魂不守
舍变成焦躁不安。她成了小童夜晚的主要谈资。
我渐渐有些担心,怀疑那人的消失与我不小心将咖啡泼到他身上有
关。有可能因为我的粗心,导致他不再喜欢这家咖啡馆。北京的咖啡
馆成百上千,就是这附近也有十几家,价格更贵,服务更好。他大可
不必每次都来这里。
周末,小叶因感冒请了一天假,次日接班时,早班的人告诉她,她
们在早上的时候看见了西装青年。
他大约改变了作息,晚上不再来咖啡馆了。小叶于是便和早班的
人换了班。就在她换班的那天晚上,我又看见了那个青年。
他仍然穿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制作和裁剪都极度合体;仍然携一
只黑色的手杖,斜背一个看似用了很久的褐色皮包。
七点过后是咖啡馆最忙的时段,有七八个人排队买咖啡。西装青
年没有像往常那样径直走到临窗的座位坐下来,而是规规矩矩地排在
了队伍的最后。他知道何时应当享受特殊服务,何时不应当。——在
这样繁忙的时刻,他显然不想打扰到我们。
站了几秒钟,他忽然疾步向另一道门走去。
沿着他走去的方向,我看见玻璃门外有一位精神矍铄、满面红光
的老者,如他一样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正健步向咖啡馆走来。西装青
年及时地赶到门边,替他拉开了门。
“沥川!”老人一面笑,一面走进门来,和他握手。
“龚先生。”他的神色显得非常尊敬。
“好久不见。你父亲好吗?”
“挺好。”
“你呢?”他打量着他,神色慈祥。
“也挺好。能请您喝杯咖啡吗?”
“好啊。”
“您的咖啡需要放牛奶吗?”
“哦,不要。无糖黑咖啡。”
“请往这边来。——我知道临窗有个位置很安静。”
他将老人引到了临窗的座位,放下自己的包,又过来排队。
原来他的名字叫“沥川”。
他排了大约三分钟的队,终于来到我面前。
“你好!”我说。他的脸像一道阳光照射过来,我嗓音不自觉地
有些发颤。
“Hi. Could I have one venti ice skinny latte,
whipped cream, with a touch of cinnamon on the
top and one venti black coffee, no sugar?”(译:
能否给我来杯大号冰拿铁,加上生奶油,上洒一点肉桂粉?此外还要
一杯大号无糖黑咖啡。)
纯正的美式英文,我傻眼了。
他的笑容中有一丝捉弄:“I thought you prefer me to
speak English...”(译:我以为你愿意我说英语……)
“神经!”我心中暗想,就因为泼了一次咖啡,犯得着这么整
我吗?
“Of Course.(译:当然)”我保持镇定,“Please have
a sea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译:请稍坐,我
会把咖啡端给您。)”
“No need, take your time. I’ll stay here wai
ting.(译:不必。不用忙,我可以在这里等着。)”他锲而不舍,
一定要看到我的难堪。
“一共三十七块。”我终于改口中文。
他递给我一百块钱。我将零钱找给他。
他将一张钱还给我:“多找了十块。”
“对不起。”
小童在一旁低声问,“他要的是什么?”
我大脑一片空白,红着脸说:“太复杂,一时不记得了。”
“What?!”小童低吼。
“I am sorry, what's your order again?(译:对
不起,您要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他低声复述了一遍,我终于听清:“Got it, thanks.(译:
明白了,谢谢。)”我转头对小童道:“大号冰拿铁一杯,上放奶油
和少许肉桂粉;还要一杯大号黑咖啡,无糖。”
小童配饮料神速。我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托盘上,他一手拿着托盘,
一手拄着手杖,径直向自己的位置走去。我觉得他跛得比往常厉害,
担心走不到一半咖啡就会全溢出来。对腿不方便的人来说,端饮料实
在是个危险的动作。可是他总算把咖啡平安地端上了桌子。
两人在窗边低声地聊了约三十分钟,老人站起身来告辞。那个叫
“沥川”的青年依旧陪他走到门口,替他拉开门,目送他离去。然后
径直走回自己的座位,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工作。
整个晚上,他吃了一份吞拿鱼三文治、一份水果沙拉、两杯Lat
te,直到我下班,他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打字,好像有很
多活没有干完。
我突然意识到他为什么会喜欢这里。他的生活一定很孤独,孤独
的人会愿意待在有人的地方,特别是像咖啡馆这种看似人多,却和他
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
下班的时候我收好工作服,换了件寻常穿的短袖衫,走出咖啡馆。
北京的深夜寒冷干燥,我的家乡却温暖湿润。面临太多人生变化
的人常常会忽略气候的转变,就像今天,北京人一定会记得带上件外
套吧,而我却只能抱紧胳膊走在昏黄的街灯下。
不远处就是车站,夜班车每小时一趟,我又错过了十二点的那一
班,这意味着我要在这清冷的街道上足足等待五十分钟,才会等到下
一班。我曾经打算买一辆自行车。小童警告我,说像我这样的女孩,
深夜乘公汽要远比骑自行车安全。
好在我可以背单词。除了洗脸刷牙上厕所,我利用所有的时间背
单词。掏出单词本,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我开始念念有词。
没过几分钟,一辆车忽然停在我面前。一个人探出头来,向我
“Hi”了一声。是那个“沥川”。
“Hi.”我回了一声。
“上车,我送你一程。”他说,接着车门打开了。
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上去。真舒服啊!真皮的坐椅,车内很宽敞。
“你住哪里?”
“S师大宿舍。”
“系上安全带。”
我系了半天,系不上去,只好问:“怎么系?”
他打开车门,拿着手杖跳下车,来到后座俯下身帮我找到衔口,
当地一声系好,然后又走回驾驶座。
“谢谢你。”我小声说。
“不客气。”他发动车,在街上行进。
美男在侧,我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有五分钟的时间,我们都没
有说话。
“你是英文系的吗?”他终于问。
“如果我回答了你这个问题,你就要回答我的问题。”我说,
“你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点头。
“英文系一年级。”我说,“该我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吓了一跳:“我好像没问你的年龄,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公平起见。”
“王沥川,”他说,“你是哪里人?”
“我是外乡人。我不喜欢北京人。”
他笑了起来。
“你呢?”
“我不是北京人。”
“你说的是北京话。”
“我爷爷、奶奶都是北京人。或者说,北平人。”他说,“你在
北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没有。祖宗八代都没有。”
“那么,你的家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地生活吗?”
“我是成年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嗯,这话听上去像是美国人说的。”
我愉快地笑了:“你刚问了我两个问题,现在轮到我来问你了。”
“是吗?我问了两个问题?”
“是啊。”
“好吧。”
“你喜欢北京吗?”
“还行。”
“为什么你特别喜欢来这个咖啡馆?”
“因为……”他想了想,“停车很方便。”
我想起了那个常常空着的残障车位,不禁打量了一下他的腿。上
下车时,他的左腿的确行动不方便,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虽然有些
笨拙,很多动作一瞬间就完成了。“你还有问题要问吗?”他转过头,
用一种奇怪地眼光看着我。
我不能看他的脸,每看一眼都令我昏眩。他有一张既充满个性、
又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侧影也是那样完美,可以用来铸成金币。
“没有了。”我两手一摊。
“你对陌生人的好奇心就只有这么多吗?”
“只有这么多。对不起,”我不得不指出来:“你一直在超速。”
“你害怕高速?”
“我害怕警察。”
他笑了,放慢车速。开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我们学校的大门口。
门口有门卫,任何车辆不能入内。
“谢谢你,停在这里就可以了。”我连忙道。
“你住的地方离门口远吗?”
“不远,走走就到了。”我不想多麻烦他。
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然后下了车,道:“不介意的话,我能送你
到宿舍门口吗?现在太晚,就是学校里面也不一定安全。”这话若是
别人说,便显得得殷勤做作,而他却说得既诚挚又坦然,一副十足的
绅士派头。
“不用不用……真的不用!”平生不曾被人如此照顾,我受宠若
惊,连连摆手。
“你知道,如果我送你到这里,而你走着走着突然失踪了。从法
律的意义上来说,我就是第一号嫌疑。”
我看着他,无声地笑了。
走了几步,他又说:“我可能走得有些慢,你不介意吧?我知道
你拔腿一跑,很快就到。可是这条路看上去很黑,两边都是树林。我
宁愿你拿出耐心陪我慢慢走。”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么客气呢?我大声说:“当然不介意。”
他走得其实并不慢,但显然这不是他常用的速度。
“你来过这里?”我问。
“没有。”
“可是,你一定上过大学,对吧?”我又问。
“为什么?难道我看上去很有学问?”
“嗯……也不是。你英文很好。”
“我在国外读的书。”
“哦。那为什么你又回来?据我所知,这里好多人唯恐不能出国。”
“那我就算少数人。”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这些问题对于一个初次相识的人来说,都
不合适。所以我克制住了自己的好奇。
我希望这条路十分漫长,能让我们不停地走下去。可惜,宿舍已
经到了。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真诚道谢。
“晚安。”他淡淡地说。
他目送我走进大门,然后转身离去。我知道他还要独自走至少半
个多小时才能走到校门口。我突然有一种想要陪着他走回去的冲动。
但我克制住了。
我以为第二天还可以见到沥川,他却没有出现。我对他了无期待,
更无非份之想。在我看来,他的好意来自一种教养,是他惯常的处事
态度,并非只针对我一人。自从见他第一面,彬彬有礼就是我对他最
主要的印象。不过下一次遇到他,我一定要请他喝咖啡,以示谢意。
渐渐地一个月过去了,晚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沥川。倒是又有传
闻他曾数度在早餐时间光顾,我从不上早班,对此无从可知。小叶倒
是时时上早班,可是运气不佳,一次也没碰到。再老的顾客不经常光
临,也会被人遗忘。何况这条街俗称金融街,俊男靓女并不少见,大
款遍地都是。渐渐的,小童的谈资转向一位中年秃顶开着保时捷跑车
的男士。而门边的停车场日渐拥挤,老板终于将两个残障车位减少到
了一个,且大有取消之势。小叶为此据理力争。说残障车位的存在,
是星巴克管理者胸怀和文化素质的本质体现,也是本咖啡馆的特色之
一。这么说,足以证明小叶对老板的商人本质太不了解。还是小童灵
机一动,挽救了她。小童说,其实可以把残障车位与老年车位合并起
来。因为这里还有不少开车光顾的老年人。一个位子,老年人和残疾
人都可以停车,矛盾就解决了。
小叶知道,若是没有残障车位,那位叫沥川的青年肯定不会再来
这个咖啡馆了。他每次来都开车,说明他工作的地方离这里很远。他
的腿又不方便,绝不会为一杯咖啡不辞辛苦地走过来。更何况北京的
星巴克遍地都是。
那天晚上,小叶请小童吃饭。第二天小童对我说,小叶喝了很多
酒,一边喝一边哭,实在可怜。他却为小叶感到不值:这女孩陷入情
网不可自拔,如痴如狂地暗恋人家半年,到头来竟连人家叫什么名字
都不知道。
我本想告诉小叶那天晚上沥川送过我,或至少告诉她那个人名字
叫王沥川;我想了想,没有开口。我很同情小叶,但小叶不是我的朋
友。小叶很少主动和我说话,有一次我收错了钱,正碰上她心情不好,
被她狠狠地责备了一顿,弄得我很狼狈。其实这里人人皆知她收钱经
常出错,大家都吓得不敢让她摸收银机。何以我错一回就那样不可饶
恕?第二天,她知道自己过分了,又来请我喝咖啡。总之,她是个很
情绪化的人。而我,母亲去世得很早,我很理智。我从小就像个男孩
子,不容易动感情。
这一个月,我迎来了开学以来的三次测验。尽管我很努力地背单
词,可是我花在学习上的时间比起同寝室的同学还是太少。平均分只
有六十五——听力马马虎虎,精读居然不及格。六十五是我的学生生
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分数。我感到羞愧,感到耻辱,情绪低落到不想见
任何人,尤其是寝室里的女孩。因为她们的分数都比我高,对分数的
态度却是清一色的不在乎。只有像我这种从“地区高中”考进来的人,
才会对分数斤斤计较。
她们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天天上自习,倒是不停地参加舞会,看
电影,逛商场。冯静儿是最轻松的一个。她所有的时间都在谈恋爱,
且经常逃课。而她竟是全系最高分。她说如果保持这个优势,到了年
底她可以同时拿四种奖学金,最高的要数“鸿宇基金”,这种基金发
给全校成绩最好的十个学生。我这么需要钱,却与奖学金无缘。
我不是个好学生,不过,是个好女儿。我终于可以寄钱回家了,
还替弟弟交了学费。余下的钱,除了生活费之外,我还买了一个随身
听,一只口红。星巴克的老板要求女员工化妆,我便一直用着林青的
口红。等我要还给她时,她说送给我了。还不好意思的说,其实已经
过期了。“化妆品都有使用期,你一定要在使用期之前把它用完。”
她还劝我不要买劣质的化妆品。我买了一个她嗤之以鼻的牌子,十块
钱,已经觉得很贵了。不过她说,颜色还行,和我的肌肤倒也搭配。
足见我的审美能力不差。我只好告诉他,我父亲是上海人,自愿到云
南支边,为了和我妈结婚,跟我爷爷闹翻了,从此再也没回过上海。
就在考完第三个测验的那天晚上,我轮休,没去咖啡店。寝室里
忽然来了一大群男生。我只认识其中的一个,路捷。原来路捷的寝室
和我们的寝室是“友好寝室”。而我多半在晚间打工,错过了友好寝
室的诸多活动。听宁安安的介绍,友好寝室的主要交流项目是男生陪
女生看电影,或者女生教男生跳舞。其次便是寻找发展“友谊”的机
会。经过几次友好交流,已有一位数计系的男生——人称“小高”的
——获得了魏海霞的芳心。当然,追求萧蕊的人最多,且全不在友好
寝室之内。萧蕊因此有很多方便。比如,我每天都要从食堂旁边的热
水房提至少两次开水,以备早晚洗漱之用。 萧蕊从不提开水。总有人
替她打好,送到寝室。此外,她口袋里总是有巧克力,也是别人送的。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去了东区的学生舞厅。舞池大约就有一个礼
堂那么大,上面悬着彩灯,前方有乐队,有歌手,有时唱抒情小曲,
有时是疯狂摇滚。音乐响起,大家纷纷入池,拉着手,起劲地跳着。
教我跳舞的男生叫修岳,哲学系三年级。他说他学的专业只有考上博
士才有好工作,所以他的目标是博士学位。
如果把跳舞当作一种体育的话,我觉得自己还是有天分的。我喜
欢游泳,也喜欢排球,还学过一点太极拳。所以一晚上的功夫,我已
经学会了基本的舞步。修岳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上晚自习,因为他
老听我抱怨考试成绩。
“玩就玩,学就学。你不能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然,玩也玩
不好,学也学不好。”他认真地建议。
修岳有资格这么说,是因为他是他们系的学习部长。早有教授看
好他,免试入读研究生是早晚的事。
“哦。”
“听说你常常出去打工?钱大致够用就可以了,不要为了打工而
牺牲学业。”他又说。
“哦。”
“我外语早已过了六级,不过口语不好。尤其发不好卷舌音。”
“真的吗?”我说。
“是啊。每天早上,我都把一颗鹅卵石放在舌头下面练习卷舌。”
他看上去一副坚毅之色,“对了,周五晚上的英语角,你去吗?”
“不去。在什么地方?”
“西区花园。”他色带惊奇,一个学外语的人怎么可以不去英语
角。
“这个周五你有空吗?我们可以一起去。练完了口语我们还可以
和路捷他们一起看电影。夜场票,可以看通宵。”
“嗯……下次吧。下星期就是期中考试,我得好好准备。”
“别老想着学习,要劳逸结合。特别是临考的时候,要好好放松。”
“我还要打工。”
“那就下次吧。”他微微一笑,不再坚持。
跳完舞,大家一起奔到街头录相厅看录相,嗑了几斤瓜子,喝了
一箱汽水,一直闹到半夜一点,友好寝室的活动才算结束。
我一直想着自己的成绩,心事重重。
从此之后,我每天五点钟准时起床背单词。除了打工上课,一切
业余时间我都在学习。
借着深秋夜晚的路灯,我可以看见草上的白露。咖啡馆的员工每
四个小时有十分钟的“Coffee break”。考试的前一天,我便要
了一小杯咖啡坐在一个角落里,隔着窗户看飒飒秋风,清扫漫长的街
道。夜灯高照,点点几个行人,悠然地在街口踱步。我慢慢地喝着咖
啡,忽然有个人影向我走来。
我再次看见了沥川。
这回他穿着咖啡色的外套,纯黑的高领毛衣,一条洗得发白的牛
仔裤。他的肌肤很白,脸上轮廓鲜明。为了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不敢
多看他的脸。好像刚刚洗过澡,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水汽。头发
又湿又硬,可以拉去拍男士发胶的广告。我忽然想起今早背的一个单
词——“dashing”——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叫他“西装青年”。穿西装的人比比皆是。更合适的一个词当是“时尚男生”。说他是男生,因为比起街上的时髦青
年,他又多了一股书卷气。
“Hi!”他说,“How are you?(译:嗨,你好吗?)”
“I am fine.(译:还行。)”
“Do you mind me sitting here?(译:介意我坐在这
里吗?)”他指了指我身旁的座位。
“No. Please sit. I’ll bring the Coffee to you.
What would you like for today?(译:不,不介意。请坐。
我去端咖啡给你。你今天想要点什么?)”还没等他回答,我赶紧加
了一句:“这次我请客。谢谢你那天晚上送我。”我及时地改回中文,
因为我的口语仅限于咖啡馆常用水平。越过这个范围,有可能出洋相
了。
“哦……别客气。你坐着,我自己去拿咖啡。你想要点什么吗?”
他一面把装着电脑的皮包放在椅子上,一面问。
“什么也不要。我是coffee break,马上就回去工作。”
他径自去买咖啡。然后,我看见他付了钱,径自走回来。
“你的咖啡呢?”我问。
“你的同事坚持要替我端过来。”他脸上倒无异色,只是话语中
带丝尴尬,可能小叶过分殷勤,令他不自在吧。我回头,果然看见小
叶满脸通红,猛然省悟这是几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见到沥川。
小叶端着咖啡走到我们面前,暗暗地向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知趣
地说:“你看,我的休息时间结束了。这位是小叶,叶静文。M大中
文系高材生。她会背《长恨歌》。而且她的外语特别好,比我这外语
系的还好。”
他淡笑,说:“这咖啡馆真是藏龙卧虎。叶小姐,每次都麻烦你
端咖啡给我,真不好意思。”
我松了一口气。显然,他不是个无动于衷的人——他认识小叶。
我站起身来,连忙到收银机前替代小叶的工作。小叶坐了下来,
和他闲聊,她的笑容无比灿烂,我为她感到欣慰。
她坐了半个小时,方回到柜台,脸上桃红未释。
小童过来打趣:“这回你总算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吧?说说看,
他是哪家的公子?年纪轻轻,就这么有范儿?”
小叶说:“不知道。我没问。”
“连他姓什么都没问?”
“我问了,他说姓王。……就这么多。”
“他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萍水相逢,问这些细节干什么?”
小童还想细打听,小叶忽然问我:“小秋,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别说谎。他主动过来找你,显然认识你。”
“他当然认识我,我曾把咖啡泼到他身上嘛。”
“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不……不知道。”既然他自己不愿意说,我为什么要替他说。
小叶怀疑地看着我,显然不相信我的话。然后她背过身去,想了
想,忽然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道:“你该不会对他有意思吧?”
“什么意思?”我不动声色。
“我一直以为乡下的女孩很纯真,看来不是这样。你勾引男人挺
有一套,哦?”她的声音很低,很甜,咬牙切齿般地在我耳边回旋。
然后她忽然又笑了,抬起头。我看见沥川向柜台走过来。
“Hi.”小叶说。
“Hi.”
他迷惑地看着我们。我和小叶同时站在收银机前,他不知道应该
和谁说话。
“王先生,你还要咖啡吗?”小叶甜蜜蜜地问。
“是的。不要加糖。”
我突然道:“王先生,你今晚有空吗?”
他看着我,过了一会儿,点点头。
“我能请你看电影吗?”我继续说。
他微微一愣:“看电影?什么时候?”
“十二点。”
“好。”他居然很快就答应了。
今天没想到改不了, 拼命改, 后来才想起来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