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我读过琼瑶女士所有的作品。” 我还可以毫不掩饰地说:“我没有买过任何一本琼瑶的书。”
以上两个事实的成立,都基于我有一个同样沉迷于琼瑶小说的忘年交——吴阿姨。
吴阿姨住在我们小区里的另一栋楼,她的丈夫是叶伯伯。他们夫妻俩在外貌上的反差极大,丈夫又白又高又胖,妻子却又黑又矮又瘦。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叶伯伯已经担任总工。当时我颇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不苟言笑的样子,对我们这些小孩子一律视若无物。相比之下,吴阿姨要和善得多,至少在我向她问好时,她会笑着给我“阁阁放学啦”或者“阁阁又长高了”之类的答复。令我奇怪的是他们夫妻俩从来不一起出现,我还曾问过这个问题,我妈的回答是“小小年纪不要关心那么多”。
吴阿姨家只有一个孩子。在我上小学时,那个哥哥就结婚了并从家里搬了出去。随后吴阿姨也退休了,我时常看见她在小区里散步,但她似乎不太喜欢热闹,从不参与打牌、下棋甚至聊天这些集体活动,总是一个人独往独来。
吴阿姨比我妈还要年长十几岁,按道理说我和她之间是不可能建立什么交情的。但世界上总有些事情不按常理来,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我们竟然结缘于琼瑶小说。
我的零花钱一向比较充裕,但我从来不敢去买小说,因为家里没地方藏。如果被我妈发现,我是要倒大霉的。有时从同学那里借回来一本书,我要很小心地把它藏在床铺下或衣橱里,等夜深人静时趴在被子里打开手电筒来看。由于我自己没有小说去和同学交换,总去跟人家借也很难为情,我就时常给她们买些零食作为回报。当言情小说风靡校园时,我特别羡慕那些拥有好几本琼瑶小说的同学,万万没想到有一天我竟会比她们更加“富甲一方”。
一天放学回家时,我看到吴阿姨正坐在花池前的长椅上读书。我习惯性地转头过去跟她问了声好,却一眼瞥见她手中拿的正是琼瑶的《秋歌》。我的眼睛立刻亮了,赶紧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问:“吴阿姨,这本书好看吗?” 她很认真地回答:“很好看。” 我马上追问:“那回头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吴阿姨痛快地说:“我今晚就能看完,明天放学你来我家拿吧。” 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在琼瑶小说大放异彩的年代,大多数家长和我妈一样,是反对孩子读这些书的,因为一方面侵占了宝贵的学习时间,另一方面似乎有引导早恋的倾向。所以我和同学们在分享琼瑶小说时,都分外谨慎地防备着老师和家长这些成年人。我万万没料到年过半百的吴阿姨竟然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不由得感觉跟她亲近了几分。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去了吴阿姨家。她打开门让我进去,我婉拒了。在门口取到书后,我只问了一个问题:“我可以看几天呢?” 吴阿姨说:“反正是我自己买的,我已经看完了,你不用急。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送回来就行。” 我放下心,千恩万谢地拿着书回了家。
接下来的那天,我把这本书带去了学校继续读。一个同学看见了就跟我借,我想了想,既然吴阿姨喜欢琼瑶小说,我干脆再帮她借一本好了。于是我看完后,就用《秋歌》换了一本《问斜阳》,放学时送去了吴阿姨家。她非常高兴地收下了书,并告诉我她家还有很多琼瑶小说,我可以随便带回去看。我心中狂喜,顾不上我妈严禁我去别人家里的指令,跟着吴阿姨走了进去。她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给我切西瓜。
我环顾四周,吴阿姨家非常整齐,客厅里靠墙壁是一整排书橱。我忍不住走上前细看,只见除了专业书外,还有很多《战争与和平》之类的世界名著。我还没来得及兴奋,就听见吴阿姨说:“那些是你叶伯伯的书,我都不敢碰的。” 这句话吓得我倒退了两步,赶紧把借书的念头彻底打消。吴阿姨望着书橱说:“你叶伯伯呀,可有学问了!每天回家就是没完没了地看书。” 这时,细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吴阿姨的脸上,映出一种崇拜和羡慕交织的特别的神采。
我吃了一块儿西瓜后,吴阿姨说:“来,咱们去我的房间。” 她带着我去了朝北的一个房间,里面的陈设特别简单,靠窗有一张比我的床还要窄小的单人床,对面是一个衣橱,床旁边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摆看一大排书,无一例外全都是琼瑶小说。旁边还有一个摊开的笔记本,显然我来时吴阿姨在写着什么。发现我注意到了本子,吴阿姨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别笑话阿姨!我看有些地方写得太好了,就抄了下来。” 说着,她把本子递给我。说实话,她的字体真不好看,写得歪歪斜斜的,记下的确实只是小说里的摘抄。
虽然吴阿姨让我随便拿,但我不敢带太多书回家,只挑了其中的两本。我想着反正已经和吴阿姨接上了头,大好日子还在后面呢,不必急于求成。
从那之后,我就经常穿梭于吴阿姨家。每次我把她给我的书读完后,就借给同学们传阅,然后换得她们手里的书,我读完再去送给吴阿姨。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确保自己经手过的每一本书都发挥了最大价值。
琼瑶阿姨的写作速度显然跟不上我们的阅读速度,运作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市面上能找到的琼瑶小说已经被我们一网打尽了。想到每天形单影只的吴阿姨,我不免心生不忍,便决意引领她走上我这条在书籍上的博爱之路。我给她送去了一本金庸的《侠客行》,并且添油加醋地强调这本书如何有趣,希望能借此帮她开启武侠之门。可惜的是,后来她告诉我:“这本书怎么乱糟糟的,我看不进去。”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强求,只有由着她去专攻琼瑶了。
琼瑶小说被我们扫荡干净了之后,我和吴阿姨的联系自然就少了起来。下一次跟她的近距离接触已经是我上大学之后。那是寒假里的一个傍晚,我妈让我去买瓶镇江陈醋。我回来时,看见吴阿姨在前面走着。寒风料峭中,她那瘦小的背影看起来格外萧索。我快跑几步追了上去,与她聊了一会儿。只见吴阿姨的头发几乎全白了,面容也苍老了许多。我非常希望多跟她讲几句话,但很快发现除了天气和健康,似乎很难找到合适的话题。她好像也明白我的善意和尴尬,和蔼地说:“阁阁快回家吧,不然你妈会着急的。”
到家后,我莫名地感到一阵郁闷,就把自己和吴阿姨的种种交往都告诉了我妈。她听后沉默了一会儿,叹息道:“真没想到你吴姨还挺浪漫。你看她那么瘦弱,听说年轻时还是她们工厂里‘铁姑娘队’的队长呢,是个好强的人。可惜叶工嫌她没文化,从来不和她一起出去,也不在人前提起她。你吴姨这一辈子够苦的!” 我不由追问:“既然叶伯伯不喜欢吴阿姨,又为什么跟她结婚呢?” 我妈无奈地说:“你这孩子!咱家搬来时,他们家儿子都很大了。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哪里会知道?”
我妈的这番话终于让我明白了吴阿姨酷爱琼瑶小说的缘由。在她那个简单素净的房间里,没有欣赏,没有关爱,没有温暖,只有一片荒芜,荒芜到令人冷彻心骨。现实生活所亏欠她的,唯有在琼瑶营造的理想国度中方可得到满足。那些唯美的故事如同优雅的夜曲荡涤了她的寂寞,如同明朗的月色疗愈了她的凄苦。
唉,那个“有学问”的叶伯伯,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也有一颗向往爱情的心吗?即使知道,他又会在乎吗?
我出国后第一次回家时,有天在楼下惊奇地发现叶伯伯和一个陌生阿姨走在一起,两个人很亲昵的样子。不知道他们在讲些什么,叶伯伯竟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回家后,我赶紧讲了这件事。我妈叹口气说:“你看到的是叶工的新老伴儿。前年你吴姨去世了,没过多久叶工就又找了一个,和这个感情很好,每天同进同出、有说有笑的。”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寒风中瑟缩的背影,久久挥之不去。
山间一竿翠竹,
伫立白云深处。
听尽晨钟暮鼓,
无人为她驻足。
堪怜白首如新,
枉羡倾盖如故。
幻世浮生短促,
谁曾解她孤独?
我这人可能比较晚熟,记得在同学们都看琼瑶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后来人家都不看了我才开始看。
读你的文章也是津津有味的,呵呵
叶伯伯夫妻结合可能是个悲剧,
所以门当户对可能有道理,
比如夫妻都是大学生吧,
至少受教育程度差不多,
容易互相理解。
更重要的是互相尊重,
老婆跟你一起生活一辈子了,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何况当初也是很优秀的人。
对于我来说,他们结婚的原因是个谜,而且永远也解不开了。
我倒是真羡慕你那份卖书的工作。
说明叶伯伯的革命觉悟不够高。
以前的传统婚姻,以忍为主,逆来顺受,
换成现在,叶伯伯就很难说耶
所以我大胆的假设一番,以后写作兴许用的上
叶伯伯身上有着知识分子常有的清高和傲气,所以三人行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最好的选项就是像你所说的,叶伯伯耐心地教吴阿姨,慢慢地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很遗憾他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冷落她,由着她自生自灭。
好歹叶伯伯等吴阿姨走了之后再找,也算有良知。
如果吴阿姨人善良,脾气佳,性格好,也是值得欣赏和尊重
如果叶伯伯有心教她,培养她,也很有成就感,是最好的结局。
生活中不乏这样的例子,二个人受困于死亡的婚姻,第三者伤心离开
或者和第三者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原配气得东倒西歪
还有就是,和第三者修成正果,仍然过得一地鸡毛
你的文章故事性强,有画面感,有空继续写..…
吴阿姨很令人同情,因为她没做错什么,却要承受命运的惩罚。昨天我和我妈通话时还聊起了吴阿姨,我们又感慨了一番。
我是假设…哈哈
很同情吴阿姨,
一天的喜怒哀乐在你文章中释放。
最后一首诗配合的很好,完美。
仨人行,同常有两个人是快乐的。
最差的情况是,仨个人都不快乐。
换了现在,我估计叶伯伯早就提出离婚了。
吴阿姨能在书里得到她想得到的, 这本身就是看书的一大乐趣之一啊。 哈哈, 我也有位吴阿姨大朋友, 上海人, 非常漂亮时尚。 有时间也写一写。 不过阁阁小时候够调皮的,尽量逃避妈妈的法眼,真逗。
— 淡淡的惆怅…
我小时候经常偷看妈妈箱子里的禁书,名著《红与黑》《战争与和平》等等等,最不理解的是《雷雨》,当时对周萍充满同情。
《琼瑶》的小说没少看,初恋是从那里开始的,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