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君一直等到下午,才有空去镇上的图书馆,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在这段静谧安详的时光里,她专心致志地写了二封信,接着翻看了一会儿报纸、杂志,剩下的时间再做了点英语阅读练习,以应付下周的期末考试。直到图书馆临近关门,她才悻悻地离开那里。
这个时节的悉尼,下午5点,正是一天中最令人心动的时刻。从东南方向吹来的海风,一下子把笼罩全城的暑气吹得无影无踪,现在户外远比刚才呆在空调房间来得恬适和惬意。图书馆旁边是个大公园,这里到处都是欢度周末的人群。
这时,从公园的儿童游乐场传来阵阵喧闹声,孩子们的欢笑像是一股不可抗拒的磁力,把淑君吸引了过去。她坐在一条长椅上,静静地看着一群玩疯了的孩子。他们当中有的在滑滑梯,走独木桥,玩翘翘板,荡秋千,沙坑里玩游戏……小孩子们你追我赶,你争我夺,玩得不亦乐乎。大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周围,轻松的跟人聊着天,抑或给自己的孩子鼓劲打气。
淑君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其中的一个小男孩,这孩子跟她儿子的个头和长相都差不多。小男孩的脸涨得通红,额上沁出汗水,一刻不停地东跑西走,上窜下跳,摔倒后,又爬起来,接着再玩。看得淑君心潮起伏,思绪万千,真想冲进去一把搂住这小男孩,尽情的跟他玩在一起。一想到自己出国以前儿子也是这样的活泼和快乐,不禁潸然泪下,难过得双手掩面。她喟叹了一口气,心里涌起无限的惆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过去儿子总喜欢依在她的身边,抬起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她,或者光着一双小脚丫,摇摇晃晃地跟在她的身后,最好从早到晚都缠着妈妈,一刻都不愿意离开。可是她很难满足儿子所有的要求,一周六天上班,哪有时间来陪他,下班回家,力困精乏更让她烦躁不安,对孩子的期望往往敷衍了事,也只有星期天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陪他玩。
如今淑君开始后悔当初的满不在乎,她思念自己的儿子,这个小不点现在正在干什么?有谁陪他玩?他还记不记得远方有个妈妈在日思夜想的思念着他?她觉得儿子要是懂事的话,一定也会想着她,盼望着妈妈回到他的身边。离开儿子已经有二个多月了,她真想马上飞回到他的身边,去尽一份母亲的责任,那份母爱对孩子的成长至关重要,缺少母爱的损失有时大到无法估量。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淑君常常会扪心自问,这样的离家别子去追求一个充满未知的人生梦想,到底值不值得?大多数时候的回答是不值,因为光凭留在孩子心中的那段无从弥补的空白就不值得去尝试。现在木已成舟,无力挽回,只能自吞苦果。
夕阳从树梢斜照了过来,正好照在淑君脸上,树叶在晃动,阳光也跟着灵动了起来,像是无数的亮点在她脸上舞动。她抬起右手,遮挡阳光,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孤零零的坐在这里只能使她触景生情。
她沿着公园的一条林荫小路慢慢地前行,前面有一位老妇正牵着她的一条卷毛狗,施施而行。小狗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跟在它身后的淑君。忽然,不知从哪来的树枝,飘坠在它身上,引起小狗一阵狂吠。淑君微喟一声,"还是回家吧"。她本想在外面再转悠一下,可是形单影只只会让她备感孤独,再说肚子也饿得咕咕乱叫,无奈之下,她背对着夕照往回走,回自己家里。
她一踏进厨房,发现有四个人正在同桌用餐,Sarah和丹丹坐一起,她俩的对面分别坐着钟书海和贾东杰,这倒是一件新鲜事,光从他们坐的位置来看,淑君就发现不对劲,而且他们吃饭的氛围也不大对头,四个人都自顾自地吃自己碗里的那点东西,饭桌上弥漫的不是饭菜的香味,倒像是一场外交场合的较量。要在平时,钟书海爽朗的笑声,Sarah的伶牙俐齿的说话,丹丹的妙语连珠,早就飘到了屋外,人在走廊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更奇怪的是,淑君的眼光落在贾东杰身上的那一刻,那男人便不由自主的垂下眼帘,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看到了他,淑君心中就涌起一股怒火,一想到佳丽所受到的不公,她便怒不可遏。她强压着怒火,高高扬起了头,装出没事人的样子,跟众人打了声招呼。只有丹丹勉强挤出一丝笑脸,说了声,"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其它人还是照样继续吃他们的饭。
今晚连厨房里的灯光似乎也变得昏沉沉的,空气中多了些诡谲多变的压抑情绪,这种气氛一把攫住了淑君的心,让她也变得小心翼翼。她从冰箱里取出中午没吃完的炒青菜,面筋塞肉和一点米饭,然后把这些东西统统倒进一只不锈钢锅里,再加点开水,放在煤气灶上煮。她没心事再重新做饭烧菜,肚子早就饿的发慌,此时的一碗"咸泡饭"即省力又方便。
淑君站在炉灶前,眼睛紧盯着一锅滚沸的泡饭,不知不觉走了神,她的心像是飞到了餐桌旁,正好奇的看着他们。Sarah的不悦情有可原,自己的枕边人干出这等不光彩的事情,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容忍这种行为,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了解的比想象的更多,毫无疑问她早先一步看了佳丽的来信,说不定贾东杰跟她和盘托出事情的原委。贾东杰也好理解,做了坏事给人当场戳穿,那滋味谁能受得了,要是他还有点自知之明的话。可是丹丹和钟书海的样子就难以琢磨,也是最令她好奇的。丹丹早就说过,她不会找有家庭的男人,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受害者,更不想成为一个加害者。不过话虽如此,女人一旦陷入情感的泥淖,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心口不一,而这种毛病又是才女们的常见病。所以丹丹的话也不可信。钟书海更是让人猜不透。淑君跟他鲜有往来,碰上也仅仅是点头微笑,打一声招呼。在淑君的印象中,钟书海眼睛里不时跳动着快乐的眼神,尤其是跟丹丹在一起的时候,那种快乐根本无须掩饰,可是你再看看他现在,眼神里充满了落寂和忧思,看来问题出在丹丹身上,丹丹十分清楚这些变化的缘由。
正当她心不在焉想着心事的时候,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悦耳的声音。"哎哟——你锅里正在煮什么东西呀,都快要噗出来了!"
这时淑君才发现丹丹站在她的身后,她顾不上打招呼,先把煤气给关了。接着她用手轻拍了几下胸口,那意思像是告诉丹丹,她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着实把她给吓了一跳。
丹丹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的说,"怎么……吓着了——在想什么呢?"
淑君也把脸撇向了她,同样小声说道:"哎——今天怎么不对头啊,个个像是哑巴似的不说话。"
"不跟你多说了,待会儿我跟他出去一下,等哪天有空,我们再慢慢聊。"
"这话听得耳朵里的老茧都长出来了—— "她用手肘碰了她一下,"诶——我回来的时候,外面起风了,你出门要带上一件外套。"
丹丹做了个调皮的鬼脸,转身走出了厨房。
等到淑君端着一碗"咸泡饭"坐到饭桌上的时候,只见Sarah一个人坐在她对面,正冲着她笑呢。
"看我干什么,是不是脸上长痘痘了?"她拿来一本杂志,把一碗滚烫的泡饭放在上面,"你怎么还呆在这里,是不是他把你给甩了。"淑君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巴望着她留下,跟自己聊聊天。她现在急切地想问她,早上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她是如何把信找回来的?更关健她要弄清楚,Sarah到底知道多少信里的内容。不过淑君也准备豁出去了,只要她问起这件事,她就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以前她还给这个无赖留点面子,现在她不准备再忍了,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不过这话还得要由Sarah先挑起来才对,她打定主意就这么办。
Sarah还是笑而不答。
"唉——我看你变脸比翻书还快。我刚进门的时候,你还是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样子,现在却一个劲的冲我笑。说说看,刚才大家为什么板着脸一言不发?还有为什么见了我都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说完,她走到墙角,打开电风扇,刚想坐回原来位置,却发现那地方被刻意整理了一番,像是专为她预留的。平时大家如同家里人一样的随便,可今天怎么都是一副怪怪的样子,这更让她疑窦丛生。
"他们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只有我一个大闲人。"她叹了口气,"混到没人疼,没人爱的地步,只好赖在这里卖惨,看看你有没有良心对我,这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咦——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她把碗推到一边去,双肘支撑在桌面,手托下巴,一脸探究地看着她,"喔,对了——看上去像是昨晚没伺候好,吵架了?"
"淑君——我看你最近是不是闹得慌,竟然连这种话都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看到淑君的脸涨得通红,Sarah一下子笑出声来了,"今天还没这么开心的笑过。鸳鸯床头吵架,床尾和,而我们算个什么呢?顶多——算是一对同床异梦的野鸳鸯。你说是吗?"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说,"说也奇怪哟,最近丹丹老是一副别别扭扭,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跟以前判若两人。我看她只有见到你,眉头才有点舒展开来,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告诉过你?"
"我看你也一样,刚才一言不发,现在又唠叨不休,你有什么心事告诉过我?"淑君故意拿话激她,想把对话引入正题。
"我嘛—— "Sarah把脸一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停了一下,接着又说到,"淑君——我知道你是一个从不搬弄是非的人,这在我们女人当中算是很难得了。可是——可是——你不能永远不开口吧—— "她站起身来,拿起身后柜子上的一只水壶,倒了一杯冷开水,又坐了回来。看到淑君开始埋头吃她的"咸泡饭",不免有些失望,"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是不是这样?我在问你呢——"
"我正洗耳恭听呢。不过你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叫我如何回答是好!"
Sarah重重的把杯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走了出去。
淑君不觉一惊,心想,"这又是在闹哪一出啊?"她回头望着她的背影,无奈的摇了摇头。她觉得今天晚上的这顿"咸泡饭"特别入味,以前看到这些东西就来气,可现在竟然吃得津津有味,"唉—— "淑君叹了口气,让她感到悲哀的是用不了多久,恐怕连吃糠,吃窝窝头,她都不会觉得难以下咽。看来贫穷是个深渊,一旦掉下去就是万劫不复。现在她唯一能做得就是抓住身边每一根稻草,奋力的往上爬,直到……
"叭"的一声,把淑君的思绪拉回到现实。"这——这——这是什么意思?"她连忙问道。只见Sarah把一只厚厚的信封扔在她的面前。
"这是你想要的东西,看了心里一定乐开了花。"
"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乐开花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吧——我放你一条生路,你也得让我有条活路可走。"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生路,活路,走不通就是死路,哪跟哪啊。"淑君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摸信封,只觉得硬邦邦的,不像是书信,倒像是一叠钞票。她感到自己的手仿佛僵在了那里,不过她的脑子却转得飞快,可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我们还是敞开来说吧,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东杰不是欠他女朋友一笔学费吗?都在这里,你点一下,2500元澳币,以前的恩怨算是一笔勾销。"
"哦——这笔恩怨如何化解,光用钱吗?"淑君把脸一沉,手上的筷子重重的往桌上一搁,说道,"他要是自己来还这笔钱,让我发泄一通,或许我真会一笔勾销。可是他连个女人都不如,还钱光明正大,何必弄得像是偷鸡摸狗似的躲躲闪闪。"
"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要回这笔钱吗?如今钱到手了,你也算是有始有终。从今往后,你完全有了自主权,想住什么地方都行,不要非得住在这里。"
"那我倒要问问你,你的‘活路’又作何种解释呢?"
"我们也没必要非得去抠字眼。实话告诉你,东杰确实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我自己作的决定。"
"难道他不会猜吗?当他知道你了解他的全部底细,他就会猜到你接下来会干什么,要不然他就是在跟你闹着玩的,说直白点,他就是个感情骗子。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淑君拿起筷子,刚想继续吃,可她又把筷子搁在碗上,"我真好奇你为什么非得这么做,虽然我现在很需要这笔钱。"
"我只想息事宁人,你明白吗?再说那个女人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至于这样大惊小怪的,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只是为了大家相安无事,才出此下策,要不然我才不会管这种闲事呢。"
"听着!你口中的那个女人远比我来得重要。我吃点亏,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全当是交一笔学费,可她不行,绝对不行,这是忠诚,也是道义,这些你应该不陌生吧。"说完她站起身,把电风扇定格在直吹她的位置,"你说都是为大家好。既然这样,你把这笔钱给他,让他亲自还给我,而且要当着大家的面。这不就要办一场Party了吗,我看这个场合正合适,大家都来做个见证,只要他亲手把这钱交给我,我可以一句话都不说,但这个要求我决不放弃。"淑君把装钱的信封朝Sarah推了过去,"所以我不能收,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 "
Sarah一声不吭,她觉得先让淑君发泄完了之后,自己再说也不迟,她还有一件更紧迫,更要紧的事情要淑君帮忙,这是她急着还钱的真正原因。她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注视着淑君那张激动的脸,而她那张妩媚的脸上却露出一种难以捉模的表情。
"其实,我也很同情你。可是看到你那副巴巴相送的样子,我真的同情不起来。他又不是个好男人,准确的说他就是个利用女孩子弱点的骗子。"淑君伸过手去,放在她的手背上,摇了摇,说,"Sarah——离开他吧——更何况你在上海还有个孩子,看在孩子的份上,你也应该控制好自己的感情。放任自流只会让你越陷越深,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再过半年,等我们一年临时居留期满再说,能留下来,自然我会把家属接出来,要不然回国也不错,总之我不会跟他再有任何瓜葛了。所以你再怎么骂他,我都无所谓,可是千万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下不了台。"说完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气说,"淑君,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求你帮忙。"
"哼——不完全是为这个?你还有其他什么事,难不成要我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是啊,你也知道,要是因为这件事搞得路人皆知,他肯定会恼羞成怒。我只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淑君——这件事你只当没发生过,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帮他还了债,不过这钱本来就是他放在我这里的,说到底还是他的钱,我只是做了每个正常人应该做的事情。"
不对啊,淑君在心里暗自嘀咕,"不会是简简单单为这件事,要想让我息事宁人方法多了去了,而眼前这个方法最不符合逻辑,2500澳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仅仅是为了息事宁人,封住我的口?肯定还有其它没说岀来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呢?"淑君觉得就是自己想破脑袋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于是她站起身,把钱塞进Sarah手里,"还是那句话,这钱要他亲手交给我。"
"淑君!你给我坐下——我还有件事求你帮忙,而且十分要紧,十万火急。"
"那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这些,偏偏要放在最后来说?"
"哎——别生气嘛,饭得一口一口吃,事得一件一件办,你说对吧。"于是Sarah开始细说起她遇到的麻烦。
淑君走进自己房里,也不开灯,一下子跌坐在了床上。窗户外面黑沉沉的一片,大风吹在窗户上,发出阵阵玻璃抖动的声音,这声音还微微夹杂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屋内的一切都变得十分沉闷,像是融化在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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