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凌晨,北京城的天安门广场,还没有看到一丝曙光。广场边的大喇叭,传来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的最后通牒:“同学们,戒严部队指挥部决定,现在清场。”
当时我坐在人民英雄纪念碑西侧的汉白玉台阶上,和最后几百位留守在广场上的同学一起,眼看着黑压压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的野战军部队,荷枪实弹,头顶钢盔,从人民大会堂的东门涌将出来。如潮水一般,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将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包围了。
在那个时刻,我想到了许多,生命的可贵,死亡的恐惧,还有许许多多还没有来得及尝试的事儿,当然也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当时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我的后代,这并不奇怪,毕竟那一年我还不到二十岁,我自己的人生,也才是刚刚开始。
岁月如梭,三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对于那一段往事,我有过反思,也写过回忆文章。在其中的一篇反思中我写过这样的话:“年轻的时候如果能有幸去参加一下游行,示威,抗议什么的,对世界的看法一定会丰富很多,对一个人的成长也会大有益处。”
我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想到,在几年之后的美国,竟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的女儿,在同样不到二十岁的年龄,她也要面临自己的选择了。
事情的起因大家想必都很清楚了。去年十月份哈马斯不宣而战,发动屠杀以色列平民的恐怖袭击,这直接引发了以色列的复仇和对加沙地带的狂轰滥炸。这几个月以来,以色列的反击和轰炸,在有效打击哈马斯武装分子的同时,也造成了成千上万巴勒斯坦平民的伤亡。这里面有很多是无辜的妇女和儿童。
随着巴勒斯坦平民伤亡人数的不断攀升,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抗议以色列政府的战争行为。在美国的众多高校里面,校园的示威抗议活动也是愈演愈烈。我女儿所在的学校,也没有置身事外。学生们在学校的主校园草地上,支起帐篷,打出横幅,挥舞旗帜,支持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权利,呼吁以色列政府立即停止对加沙的攻击。
这消息马上在网络上传开了,我和太太在第一时间从家长群里看到了。因为示威者的帐篷正好就搭在女儿的宿舍楼附近,我的第一反应是,孩子可千万不要受到什么伤害。记得前两天看到耶鲁大学支持和反对以色列的两派学生发生了冲突,其中有一个孩子的眼睛被另一方的学生给打伤。我当时就在想,那个受伤孩子的父母,该是多么的揪心呀。我紧接着而来的第二个反应是,不知道女儿有没有参加这次的示威活动;如果她参加了,希望她不要惹上麻烦,不管是和校方,还是和警察,最好不要起冲突。
太太比我还要着急,除了牵挂女儿的安全,她还担心会不会因此影响孩子的学业和将来的就业。现在这个时候正是学校的期末考试期间,先不说孩子是否会因为参加抗议活动而分心,就算她没去参加示威活动,这些抗议者的帐篷就在宿舍楼旁边,晚上会不会影响孩子的休息呢?
太太当即给女儿发短信询问,她简单地回了一句,一切都好,就没了下文。我们不想太多影响她的生活,只好夫妻俩默默祈祷,相互打气。又过了两天,到了家里每周一次的视屏通话时间,总算可以听一听女儿的想法了。
大家聊了一会儿彼此最近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很自然地就谈到了校园抗议的问题。我耍了个心眼,问她有没有朋友住在这些帐篷里面。
她想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笑了,“爸爸,就算有,我也不会告诉你呀。”
小伎俩被戳穿了,我也没当回事儿。毕竟这两年和她斗智斗勇,输得次数太多了,脸皮也厚了。我接着问:“这些抗议者里面,到底有多少是学生呢?”
女儿告诉我,自从发生了哥伦比亚大学的示威活动和警察的抓捕事件之后,学校已经把主校园关闭了。现在只有本校的学生可以凭学生证进出,校园里所有的抗议者全都是她们本校的学生。
我问女儿:“你们学校除了支持巴勒斯坦的示威者,有没有支持以色列政府的呢?”
女儿想了想,很明确地说:“我现在看到的我们学校所有的抗议者,都是支持巴勒斯坦一方的。学校里是有不少犹太学生,不过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也不赞同以色列的现行政策。另外的犹太学生可能会有支持以色列的,但是到现在为止,他们并没有组织任何的抗议活动。”
听到没有抗议者之间的直接冲突和对抗,太太舒了一口气,明显放松了许多。
“这么复杂的一件大事,如果只有单方面的抗议者,你觉得是不是会有些片面呢?”我想引申一下话题,接着问。
“爸爸,你当年在天安门参加反政府抗议的时候,有没有见到支持政府的那一方呢?” 女儿得意地笑了。
女儿的这个反诘,还真是够犀利。这个问题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并不容易回答。这其实也算是一个辩论中的小技巧,我和女儿交流过多少次了,对此也有些应对的方法。我顺着她的逻辑,谈到了民心的向背,以及民主和专制政体的不同。聊着聊着,我了解了更多,也知道了她们学校的示威抗议,走的是一条非暴力和平抗议的路。
听到这里,我算是彻底放心啦。其实我最关心的,说到底还是孩子的安全。至于说示威和抗议,不管参与还是不参与,那都是个人的选择,也是受到法律保护的公民的权利。虽然这并不代表示威者所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观点,可是话说回来,有谁能保证自己的观点一定是正确的呢?比如说现在的我,走过了不少的路,吃过了不少的苦,从生活中吸取了不少的经验和教训,可是哪怕再多活三十年,我还是不能保证我的观点和想法就一定是正确的。
接下来女儿开始问我对巴以关系的看法。我说:“你不是看过了我写的那篇文章吗?你应该知道我的观点呀。”
我这里说的文章,是指前一段时间写的那篇《犹太人和巴勒斯坦人,究竟是谁的原罪?》。她很严肃地说:
“你那篇文章写得太含糊了。现在每天都有巴勒斯坦人在流血,在失去生命,难道我们不应该站出来支持他们,为他们的生存权呐喊吗?”
我定了定神,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很认真地和她探讨了巴以冲突的复杂性,巴勒斯坦平民和哈马斯恐怖分子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以色列政府这次彻底铲除哈马斯组织的决心和为此所做的努力,包括了开放人道主义走廊,尽最大可能定点打击恐怖分子。
当然我的这些观点也只是基于自己的立场和对历史的解读,本就是见仁见智的事儿,我并不指望女儿会同意我的看法。可是我相信她的判断力,作为一个辩论国手,她一定会认真揣摩一下我所阐述的道理。聊了一会儿,我问了女儿现在校园里大多数学生的看法。女儿告诉我,她们学校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是同情巴勒斯坦人的,可是真正参与示威抗议的同学并不多,这也是为什么主校园草地上只搭了二十几个小帐篷。至于她自己是否直接参与了示威活动,女儿的警惕性实在是太高了,我还是没能套出一点点信息。
我接着问了一个问题:“我看到在哥伦比亚大学,有示威者喊口号支持哈马斯,甚至叫嚣要消灭所有以色列的犹太人。你们学校的示威者对哈马斯和犹太人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
女儿一点都不含糊,回答道:“在我们学校,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人支持哈马斯。我们都很清楚巴勒斯坦人和哈马斯组织的区别。我的很多好朋友是犹太人,同学们也很清楚我们反对的是以色列的战争行为,而不是针对犹太人这个种族。”
(未完待续)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平等家的亲子交流是一流的。父母的冷静观察,女儿的理性思考……让人折服。正所谓:“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日无古贤。”
您当时就在广场上,我更相信您看到的。
赞平等兄和女儿之间有智慧的斗智斗勇,很难得。
https://www.amnesty.org/en/wp-content/uploads/2021/06/asa170091990zh.pdf
但是广场上并没有发生屠杀,对吗?
我接着问了一个问题:“我看到在哥伦比亚大学,有示威者喊口号支持哈马斯,甚至叫嚣要消灭所有以色列的犹太人。你们学校的示威者对哈马斯和犹太人的态度是怎么样的呢?”
女儿一点都不含糊,回答道:“在我们学校,我没有看到有任何人支持哈马斯。我们都很清楚巴勒斯坦人和哈马斯组织的区别。我的很多好朋友是犹太人,同学们也很清楚我们反对的是以色列的战争行为,而不是针对犹太人这个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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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很清楚巴勒斯坦人和哈马斯组织的区别,只支持巴勒斯坦,不支持哈马斯”,这就跟二战时说“很清楚德国人和纳粹的区别,很清楚日本人和日本军国主义的区别,只支持德国不支持纳粹”一样,拿来喊喊口号是可以的,实际上却不具可操作性。
当然年轻人这么想是很正常的,年轻人向往的是丰满的理想,而上了年纪的人则看多了骨感的现实。
事实是犹太人落到哈马斯手里比落在纳粹手里还要惨,只有清算了哈马斯才有可能支持巴勒斯坦,正如二战后只有清算了纳粹才有可能重建德国。
不知道当时天安门广场是否有军队开枪?
除了没有在天安门静坐,其它的都经历了。
所以6.4 应该是6.3. 大屠杀从夜里开始,到6.5白天都有零星的枪声听到。
灵魂的伤痛!
最后老人家说大学老师如果没有tenure保护估计言行也会谨慎多了,安全感不一样。
局外人看,不知这是好还是坏,估计是双刃剑。
正直的青年能够在陷入利益捆绑以前退出就很难得,比如罗素对苏维埃的态度,和有一些漂亮国热血青年的Venceremos Brigade在古巴,一旦进入利益阶层就很难了。几个铁打老左都是站在安全的地位做青年导师的。
有人说要真正认识一种体系,就是要去沉浸式的体验一下,这也很适用二战的情况。
其实说到教育,小P你才是教育孩子的顶尖高手,不过你也太低调了,有时间了多和我们分享一下心得体会哟 :)
你女儿不会是在Emory吧?这边报道了警察抓了那个大学和平示威的学生。
“如果你35岁时不是保守派,那你是没脑。”
Bernie Sanders 都82岁了,远远超过35岁了,还是自由派,难得。
前几天,身为犹太人的 Bernie Sanders 在参议院对 $26 billion 军事援助以色列投了反对票,理由是军援里包括攻击性武器,会杀死更多加沙平民。
他是美国政界不多的理想主义者,而不是政客。
开心又看到平等的铿锵文字:))
非常理解在哥大前些日子百人被抓的大背景下,你和太太柔肠百转的念子之心。从你跟你家闺女的对话中,感觉到小姑娘又机灵又懂事,能够在保有自我和爱护父母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把握得很准,将来定是个能成事儿的大女主:))
这样的孩子不容易偏激,不容易被利用。同时也有社会责任感。
只是希望,孩子们都安全-----无论他们是否正确。
所以我看好令爱哈!
所以我看好令爱哈!
“如果你25岁时不是自由派,那你是没心。”
“如果你35岁时不是保守派,那你是没脑。”
据传是邱吉尔说的。
但谁也没亲耳听他说过。
所以,到底是谁最先说的,谁也不知道。
年轻人有理想总是好的,最好的就是能够做到将来青春无悔。
已经通过攻打 拉法 了
我女儿还在Instagram上贴照片并发表意见。她妈很不安,我没什么问题。
我以为经历本身就是人生的重要礼物,只有优秀的学校才有。让人读书的学校多的很。
至于是非曲直,有没有意义,恐怕不能急着下结论,要让历史去回答。我对自己说我们老家伙要自重,别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特别是别以为年轻一代什么都不懂,老要不自量力地想当他们的人生导师。
我对女儿说了一个我历来的观点供她参考 —
年轻时候,如果没有一点左派的热忱,那是没有良心;
中年以后,如果没有一点右派的实际,那是没有脑子。
女儿说:“没有人支持哈马斯” ,但外界已经有人套上这个帽子。真相与是非总有一定的距离。
天安门帐篷与今天美国帐篷不是一回事。
我是:选择文明,弃去野蛮 就这样简单的是非观。
教授当年在天安门守到最后,向您致敬!
如果他们同时要求以色列停火和哈马斯释放人质,那我支持。
假设今天哈马斯和以色列的实力对比掉个个儿,“从河流到海洋”,以色列人还有没有活路?
自然以色列人也不是白莲花,比如为了自己的利益毫无顾忌地向某些地方转移武器和造武器的技术,完全忘掉了犹太人曾经被纳粹政权迫害屠杀的惨痛历史。
已经被封禁的《炎黄春秋》,记录和反思了上个世纪充满理想和勇气的中国进步青年、知识分子,是如何帮助着在通往动物农庄的道路上铺下石子的。同一时期的美国进步白左们也通过影响美国政府对华政策,为那个“没有自由,也没有面包”的极权的建立居功不小。
年轻人不容易理解“世界上有非人力能为之事”,既是好事,也是缺陷。惟有岁月的打磨,才能让他们更睿智更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