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桐城解放后不久,桐城师范一分为二,一部分人继续留在桐城师范,一部人跟随学校搬家到上海,我舅分到上海。家婆奶奶跟着我舅和舅妈去了上海,从此再也不用给人做衣服了。
家婆奶奶在上海,家务之余参加了街道上的扫盲班。扫盲班结束后,她就凭那课本做字典,用一只秃毛小楷毛笔,经常给我母亲写信。我曾经试着读那些信,可她老人家平时讲枞阳方言,信里写的那些字,也用的是枞阳方言,而且,信里的字大都是从课本里找出来拼凑的谐音字,我根本看不懂。母亲说过,家婆奶奶的信不是用来看的,而是要用枞阳话读出来听的。可惜,那些信我母亲一封也没有留下,否则,进枞阳博物馆还是有历史意义的。1960年代中期“文革”时,家婆奶奶给我母亲写信的事遭人揭发,说我妈是地主出生,因为,家婆奶奶是“三寸金莲”,还会写信,不是地主婆是什么?还要拉我妈去批斗。家婆奶奶 知道后,气的从此再也没有写过一个字。可她老人家是枞阳人,爱唱黄梅小调,爱看黄梅戏,还会说戏文里的故事,这些“地主婆式的毛病”却怎么也改不了。只要她老人家来我们家,什么“七仙女下凡”“窦娥冤”“小白菜”等苦情戏照样给我们小孩唱,照样讲。晚年,她得了老年痴呆症来我们家,黄梅小调唱不了了,可那些老故事还是照样讲给我们听,从没断过。
一九八二年夏,家婆奶奶老丝痴呆症越发严重,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好几天最后去了天堂。
时间过得真快,屈指算来,家婆奶奶已经仙世四十多年,可她老人家在世时的很多事情,我大都忘记了,可有些事情至今仍然令人难已忘怀。
(1)家婆奶奶讲的故事:
我十七岁那年刚参加工作,家婆奶奶特地给我讲了这个故事:
从前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有一个儿子。这儿子从小就爱小偷小摸。不管是别人的一根针,还是一棵菜都拿回家来,交给他的母亲。做母亲的见儿子这样做,不但不责备他,反而说他做的好。
儿子渐渐长大了,成了一个盗贼。一天,这个盗贼被官兵拿住,绑赴刑场砍头。
儿子在被砍头之前,大喊冤枉,官老爷问他有什么冤情,他说要等他的母亲来了再说。
母亲被喊来了。双手被绑、跪在地上的儿子要求最后喝母亲一回奶。母亲当众解开衣襟给儿子喂奶时,儿子一口咬下了母亲的乳头,吞了下去,母亲当场昏死在地。
官老爷大怒。问儿子为什么这样残忍地对待他的母亲。儿子说:“他小时候偷东西,母亲从来没有责骂过他。”
官老爷无语。
这个老掉牙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可偏偏家婆奶奶给我郑重其事地讲完后,还要我传下去。
(2)家婆奶奶的兔子
1960年粮食困难时期,家婆奶奶千幸万苦在我舅家的楼道里养了两只兔子。
兔子长大了,家婆奶奶把它们放在蒙得严严实实的篮子里,躲过了上海码头的严厉盘查,坐大轮来到我们家。家婆奶奶实指望这两只兔子能给我们家带来一点小小的欢乐和温饱,谁知,这两只兔子终究没能逃脱船上乘警的棍子,被打死在外婆的怀里。
家婆奶奶舍不得将这两只死兔子扔了,带着它们偷偷摸摸地到了我们家,将那两只兔子扒了皮,剁了骨,一家人偷偷地喝了肉汤,吃了兔肉,开心了好些日子。
那个年代,人们喝点不掺野菜的玉米糊糊,都要防备邻居看见,何况是吃肉呢。
(3)家婆奶奶的面条
家婆奶奶是个酷爱吃面条的人,我却相反,打小就不爱吃面食,但有一次在舅家生病,吃了家婆奶奶的面条后,开始喜欢上了它。
那年夏天,我刚从插队的乡下“双抢”结束回家,母亲立马要我去上海接小弟回芜。又热又累的我,到了舅家就高烧不退地病了,还满嘴起了水泡,也不想吃饭,只能喝点稀饭就点咸罗卜。那天,家婆奶奶端来了一大碗面条,硬把我被从床上拉起来,要我吃下去。“这么多,吃不了”,我说。
“面是软饱”,家婆奶奶劝我。我没办法,在舅家也不能任性,只好吃。
大半碗面条下肚,我满头冒汗,精神也好了许多。接下来的几天,家婆奶奶餐餐给我做面条。
其实, 家婆奶奶做的也就是很普通的肉片面,但当时的我吃下去后,感觉好了许多。病也就慢慢好了。
(4)家婆奶奶的戒指
那年我出嫁,母亲送给我一枚18k的老旧金戒指,并说,这是家婆奶奶送给她的陪嫁,她没什么好东西给我,只有这一枚戒指。
母亲送我的戒指当时我并不在意。戴戒指在当时并不流行,再说,这枚戒指看上去就象一小段黄铜皮绕的圈,泛着暗黄色的光,仔细看去,只在圈里面有一个地方刻着小小的18k字样,其表面平平板板,什么花纹也没有。带在手上,也不好看。好在是家婆奶奶给妈妈的陪嫁,妈妈又陪嫁给了我,多少有一点纪念的意思。此后,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针线盒里,从来没拿出来戴过。
慢慢地,街面上有人开始戴首饰了,我偶尔也就把它翻出来,戴上几天。
一次回家探亲,父亲看到我手指上的戒指,便说:“这是你家婆奶奶给你妈的,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呢?”听到这话,我实在受宠若惊。父母有三个女儿,家婆奶奶给母亲陪嫁的东西,母亲唯独作为陪嫁给我,我反而不当回事,辜负了母亲的心意。此后,我就一直把它戴在手上,并经常自豪地向朋友介绍它的来历。
直到那年,我回国奔母丧。悲伤之余,我摸到这枚戒指,心想: 如今家婆奶奶不在了,妈妈没有了,这枚戒指传到我这里,可不能丢了,我把它留给了娘家侄女。
从上海返回时,见到了舅妈,提及此事。舅妈说,那枚戒指是当年家婆奶奶送她结婚的聘礼,她只戴了一天,新婚第二天一大早,家婆奶奶就把它收走了。
时至今日,这枚戒指的事还让我尴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