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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美

(2020-02-23 15:42:45) 下一个

小美

 

我生妹妹以后,小美是我家第二个保姆,妹妹一个多月时她来到我们家。一看她那么年轻,我心里开始犯嘀咕,别又像第一个保姆一样干几天就走了。

第一个保姆是江苏姑娘小平,才十五岁,刚从家乡出来就来给我伺候月子。小姑娘不知该干些什么,支一支动一动,却爱看书,整天捧着一本书埋在里面。请她做点事,很不情愿放下书。我没用过保姆,不好意思支使别人,就自己蹭着去干。小平是独生女,不会做饭,我做的饭又不合她的口味,吃几口就做要呕吐状,像害了喜。我急忙说:“你爱吃什么就买什么自己做来吃吧。”她倒不奢侈,只吃白开水泡饭。女孩正长身体,光吃这个怎么行?结果又要操心月子孩,又要操心小保姆,累得很。干了不到一个月,她收到家里一封信,哭了一夜,问她,没什么大事,就是想家。第二天就辞工,回了家乡。

还是得请人,出了月子我要上班,得有人带孩子。丈夫说,从贵州老家找一个吧,老家穷,从大山沟里出来的人可以踏踏实实地干。寄了火车票钱回家,那边送过来小美。

小美仍是年轻。十七岁,个子矮矮粗粗,面孔黑黝黝的,眉眼直愣愣的。刚从山圪圪到大城市,手脚都没地方放。不过她的嘴很甜,把自己放低了一辈,管我叫婶婶,(十五岁的小平还叫我姐姐呢),管刚出生的女儿叫妹妹。她的贵州口音把妹妹说成“美梅”,十分的入耳。她也机灵:“婶婶你教我,我样样都学得来。”我做饭,她在旁边递油递盐。我给女儿洗澡,她在旁边递毛巾递肥皂。不出几个星期 家里的活路样样都拿起来了。

小美来了不久,女儿脸蛋儿嘴边长满了红斑,刺痒刺痒的,都给抓烂了。老太太们说是牛奶过敏,遂不敢喂牛奶,吃些糕干粉之类。红斑还是长,身上也有了,痒得她日夜啼哭,大人小孩都休息不好。我和小美抱着妹妹去医院。医生检查了妹妹的红斑,再看看小美,问:“这是谁呀?”小美不愿说自己是保姆,忙说:“我是美梅的姐姐。”医生打量着小美,再看看我,觉得不象母女。问:“从哪来的?”我代答:“从贵州。”医生说:“伸出手来看看。”小美手心有一层层的蜕皮,医生刮了一小片,进了化验室。一会儿他出来,对小美说:“你过来看看,家长也来看。”显微镜下,一个浑身是毛,张牙舞爪,面目丑陋的“大虫子”,豁然扑入视野,吓得我一哆嗦。医生说这是疥虫,在小美手上找到的,孩子身上的红斑是疥疮,是被她姐姐传染的。想到两个月的妹妹身上爬满这样穷凶极恶的虫子,我心疼得要流泪。回到家马上拆洗被褥,烧水烫衣服。小美象做错了事的孩子,吓得一声不敢吭,也不敢碰一碰她心爱的妹妹,只是一个劲地干活。然后她和妹妹从头到脚抹了药,包得严严的,捂了两天。折腾了一大阵,疥疮好了,两个女孩便都象脱胎换骨的人,皮肤细嫩起来,人也水灵了。事后说起来,小美又不认账了:“哪里可能么,我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虫子?”

小美从农村来时带了几身衣服,浅粉色带金丝边的西装外衣,翠绿带粉花的毛衣,宝蓝色的喇叭腿裤。在我家待了不久,小美知道这些衣服很难穿出去了。正值夏天,我给她缝了一条连衣裙,浅蓝底白花图案,白领白袖边。小美穿上,效果出奇,立刻如换了一个人,现出了青春蓬勃的样子。小美爱煞了这条裙子,从不离身,晚上洗白天穿,美得不行。于是我又给她缝了一条连衣裙,两条换着穿。过了几个月的城里生活,小美的身材竟苗条匀称起来,眼神也不是那么直直愣愣的了,穿着飘飘逸逸的连衣裙,俨然一个城市姑娘。

小美非常喜爱妹妹,整天抱在手里。我说:“小孩不能老抱,养成不下怀的坏习惯,把你累死。”我心里还想,万一小美走了,我可应付不了抱惯了的公主儿。小美说:“听不得娃儿哭。”还是抱着天天下楼,和院里带孩子的老太太小保姆凑在一堆晒太阳。每天回来都要喜滋滋地说:“我们美梅是全院最漂亮的孩子。”我不置可否,她急了:“真是哩,不是我说的,人人都这么讲呢。”我们住的是学院宿舍大院,另有一个员工的女孩云云和女儿差不多大小,也是个小美女,两个女孩共享“学院两枝花”的美称。小美不服气,总想独占鳌头,下楼晒太阳时满院寻找云云比美,示威似地和人家站在一起,回来汇报:“还是我们美梅最好看,云云就得一样,白。一白遮九丑。”因为妹妹模样可爱,小美特别喜欢抱着她到处游走,听别人的夸赞。大院里人们叫美梅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都以为女儿的名字叫美梅)抱妹妹的小美出足了风头。

妹妹才八九个月,小美就开始教她说话,天天坚持不懈,尽管妹妹不理不睬,不屑张口,小美始终不肯放弃。一天,小美抱妹妹冲进家门,喊道:“婶婶,美梅会说话了!你听,美梅,叫姐姐!”妹妹费力地压低舌头,口齿不清地叫出:“且、且。”第一声称呼不是爸爸妈妈是姐姐,小美像听到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喊妈妈一样兴奋,我们宽厚地接受这个事实,把这视做对小美爱心的一个奖赏。

我们和小美相处很好,真希望她能长久干下去。等妹妹上了幼儿园,她愿意回家也行,不愿回去就帮她在北京找个对象安家。可是小美说她有男朋友了,不过她总是说,婶婶你放心,我要把妹妹带大了才走,让他等着去。小美常常收到家信,躲在一个角落看半天,美滋滋的,都是男朋友来的。晚上坐在床上,背着灯光,在阴影后面写回信。高兴时给我念一段男友的信或她的回信,憋起嗓子,用外省小学生念书一样的普通话,尽是些“山高海深,比不上对你的感情深”一类的老话。她又拿了几张男朋友的照片给我看。那男的瘦小枯干,尖嘴猴腮,留着小胡子,穿着鸡腿裤,里勒歪斜地站着,像足了无业游荡的二流子。我问:“他是干什么的?”小美说得很含糊:“晓得哩,他不愿意种田,又没得本事,就喜欢跟人家耍钱。”我问:“什么叫耍钱?”她说:“就是赌钱哩。”我问:“农村怎么赌钱?”她说:“扔一个玉米豆,猜是凹面还是凸面朝上。”我很失望,果然那个小胡子不务正业,赌起钱来,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赌,连玉米豆也能赌得津津有味。“没得赢的,”小美抱怨,“庄家有两颗玉米豆粒,里面塞了一小片牙膏皮,总是一面朝上,你猜哪面都输。”我真为小美不值,小美虽然不特别好看,但聪明善良,也不至于配这么一个人。

后来再收到信,小美开始不安:“他叫我回去,那边都传说我在北京又找了一个对象。”小美一封封地写“海枯石烂不变心”的话,可是那边来信一封比一封急促,一封比一封严厉,说是要不回去,就来北京把她抓回去。小美越来越焦躁,我们也越来越不安。我试着对她说:“要不然你和他就算了,好青年多得是,你又不愁找不到。”小美说:“婶婶,你不知道他的脾气,凶得很哩,他真的会带人到北京来把我搞回去。”犹豫了一会儿又吭吭哧哧地说:“我已经和他发生关系了。”在农村姑娘的观念中,有了这层关系就意味着一辈子跟定这个人了。

终于有一天小美说:“我要回去了。”她实在经不住男朋友的死缠烂磨,也没准是太思念男朋友,农村姑娘对于爱情是很执著的。我们给小美买了火车票,装上了大包小包的衣服,两条心爱的连衣裙也叠得规规整整装进包里。小美眼泪汪汪地告别了我们和妹妹,走了。

妹妹刚会叫姐姐,姐姐就没了,妹妹哭了几天几夜表示她的思念。从那以后,妹妹咬紧了牙关,再也不吐一个字。外婆及后来看她的老太太急坏了,怕她是哑巴。我也着急,安慰自己说,小美在时,她已经会叫姐姐了,小美要是不走,她该什么都会说了。妹妹直到两岁才勉强开了金口。

小美走后来过几封信,说叔叔婶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永远不会忘记;说想妹妹,是不是长得更漂亮了;说后悔回家了,农村生活单调得很,没有前途。她还寄来了两副她绣的鞋垫,很丰富的绣花线,密密麻麻地织成图案,是贵州少数民族服装上常见的那些图案,象精巧的艺术品。那鞋垫我舍不得用,一直保留至今。小美最后的信中说她结婚了,再以后我出国了,就没有了联系。

女儿十二岁那年我们回国,我带她回了她的老家贵阳,除了拜望久别的奶奶叔叔姑姑,还想让她见见早已在她记忆中消失的,曾经带过她的保姆小美姐姐。

到了贵阳,我便打听小美的消息。听说她在一个什么农贸市场上摆摊,就带着妹妹去看她。在一个蔬菜摊上,见到了小美,她抱着一个孩子,还有两个满地跑的,都是女孩,计划生育已经搞了多年,不知她怎么还是生了三个。她正在为两分钱和一个买菜的人大声争吵:“不卖,不卖,没得钱就不要吃么!”

小美的样子完全变了,皮肤黑且粗糙,身材走了型。昔日城市熏陶过的痕迹已经消失殆尽,只是那一头乱蓬蓬的卷发显示着追求时尚的努力。让我惊奇的是,她还穿着那条蓝底白花连衣裙,裙子已经褪掉颜色,胸前被小孩子弄得脏兮兮的,没有系腰带,象一条口袋包在身上。想一想,小美才二十八九岁啊。

见到我们,小美惊喜地喊叫:“咦呦,这是美梅吗?好高了啊!好漂亮啊!”拉过妹妹想亲热,妹妹却怯生生地不认。我问:“生活得好吗?”她说:“好?好苦。卖菜才能挣几个钱?”问男的做什么,她说:“咦,莫提了。哪样都不做,就知道耍钱,我挣多少钱他都耍光。”我说:“那你怎么办呢?”她说:“有哪样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

临走,她抓了大把小把粗菜细菜塞给我们,我推辞,她说:“给美梅哩,不是给你哩。”她说:“婶婶,真是后悔当初没听你的,留下看美梅。”

如果小美留在北京,现在会是什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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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生动真实。
兵团农工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生动真实。
麦克老狼 回复 悄悄话 一条裙子贯穿始终
fonsony 回复 悄悄话 时也命也。
风酥酥 回复 悄悄话 那条连衣裙可能是她北京经历的唯一念想
风酥酥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喜欢看。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poor thing.
happybob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真实感人,看到了小美和你女儿的照片,
严惠姗 回复 悄悄话 写得有趣,作者是讲故事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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