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的料峭春寒中,那一树星木兰又盛开了。在我安居此间的二十年来,它从未爽约。曲折疏朗的枝干上点缀着青绿色苔藓,密密的白色细长花瓣带着一点卷曲。晴朗时,在蓝色的天空映衬下,像一幅精致的日本的浮世绘。细雨下,落花一丝一缕衬着深色的土地,像一匹纤细的绸缎。
刚开始赏花时,我还混混屯屯,不知它的名字,更不知道一树银白的它和紫玉兰、红玉兰这些富贵满堂的品种居然是一家人。只是觉得它的纯白如素如练,别是一种“意气舒高洁”。一年年春来春去,我用相机留下了花影,也见证了岁月流逝。
星木兰的主人有一个小小的前庭,但是很少看到他打理,除了这棵花树,几乎没有瞩目的花草。他也很少出门,偶尔开着那辆灰色的老破车兜一圈,回来会看到他慢悠悠地倒停在信箱前,拿出他的邮件,然后停车入库。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栋旧房子里开始有变化了。夏天我们打开窗子,会听到女人的尖叫声。是时时进出的一位年轻妇女遭遇家暴了吗?后来,常常有救护车停在他家门口,我们猜想他家那位羸弱的小男孩,他的外孙,可能有哮喘一类的过敏,所以不得不打911救急。最后,老人开始每天中午和傍晚外出停留很长时间,我们再也想不到他有什么事情需要整天在外。
2019年夏,我们需要安装一个带锁的信箱。先生发现自己家的电源太远。“向那位星木兰的主人家借户外电源嘛!”我计上心头。先生却担心他和邻居从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壮起胆子,敲开了他的门,说明来意后,他皱着眉头,说了句:“随便!”这下总算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先生在安装邮箱螺丝时,才发现我们的工具很不趁手,特别费力。“试试这个!”突然,一个非常高级的电动螺丝刀伸到了我们面前。我抬头一看,原来就是星木兰的主人,他还是一副不开心的神色,仿佛我们得罪了他似的。先生用了两下,不得其法。“我来,我来!”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烦,大概觉得我俩实在太笨。他抢过自己的宝贝,三下两下解决了问题。对于我们的千恩万谢,他只是鼻子里直出冷气。情急之下,我脱口而出:“下次请您来赏光尝尝我的厨艺!”没想到,他马上讽刺地将了我一军:“就在今天,你说好不好?”我非常尴尬:“下次吧,我好好准备一下,请您的太太一起光顾。”“恐怕不行,”他更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她已经住在长期疗养院,不能领谢你们的好意了。”他收回了自己的工具,转身回家,留下我和先生俩愣愣地你看我,我看你,震惊不已。一时间,一切谜底仿佛都已经揭开,他不露面的太太才是那位需要救助的可怜人!而她患的多半是危害很多美国老年人的失智症!
过了几天,我履行诺言,做了几个菜送到了他家,开门的是那位年轻妇女,她柔声道谢,并且说起很多年前,她的车曾经在小区附近雪地里搁浅,是我们帮助推上坡的。“父亲一定会喜欢这些美食的,请你们原谅他不大会和别人交往。”这时,我已经想不起那段过往,也毫不介意老人的态度了--原来人与人的距离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远。
2020年春天,星木兰灼灼盛开时,我市的养老院成为新冠病毒在美国的大规模登陆点。老人的车寂静地停在敞开的车库里,他开始打理起了自己的前庭后院,似乎没有其他活动能够消遣他的精力了。我们的心也悬挂着,担心他的太太是否能熬过这一关。花开,花谢,老人的身影显得格外的寂寥。
终于,在第二年星木兰爆出绒绒的花苞的一个清晨,一辆残疾人专用的小公交车停在了它面前。从厨房窗口,我看到司机慢慢放下长长的金属坡道,推出了一位银发老太太。她身板笔直,姿态僵硬,木无表情,同时,她先生激动地从屋子里快步走出,接过轮椅,将老太太推进屋内。黄昏时,那辆小小的公交车的头灯,在夜色中特别醒目,司机下车,等候着在门口,等轮椅出来,小心地推上车。风寒露浓,但是老人久久伫立着,目送多年的老伴回养老院。
从此,每个周末和节假日,我们总能看到这辆摆渡车,它相当准时,早上九点半和晚上五点半来去两趟,误差不超过三十分钟。在星木兰再次怒放,一树银白时,我们有时看到老夫妻在树下的椅子上负暄絮语,有时看到老人开车带太太外出用餐,甚至有一次我在拿信时,觉得那位老太太朝我招了招手。这该不是我的幻觉吧?老人的前庭也开始热闹了,一棵小小的暗红色的日本枫点缀了秋日的暖阳,一蓬鹅黄色的连翘在来年春天更早探头,似乎要和小区的其他花木争奇斗艳。但是星木兰还是那样,准时地开放,它的花更加繁茂,但是素净依旧。
春去秋来又是春,今年的西雅图,三月初还有细雪飘零。摆渡车风雨无阻,因为后疫情时代的开放,它来得更勤了。老先生的脸也如冰河融化,有了淡淡的笑容。那天,我遇到他,两人寒暄了几句,关于春来迟迟,我谈到如何喜爱他家的星木兰。“你知道吗?”他眨了眨眼说,“你把它叫做星木兰(Star Magnolia),而我和太太把它叫做钢木兰(Steel Magnolia)。”我回头仔细琢磨,大约是它兼有钢铁的坚强和木兰花的脆弱吧,而历经风霜的老人又何尝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