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有梦书当枕

从上海到西雅图,从新闻采访到中文教育,唯一不变的是对文学的热爱。爱读中英文好书,爱听古典音乐,爱看惊心动魄的影视剧,爱美食,爱烹饪,这一切都融入笔端,和同人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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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的抗日义士

(2025-08-19 21:34:45) 下一个

在我奶奶生前,说到我的大伯似乎是个禁忌。她口中的这位继子,桀骜不驯,忤逆不孝,以至于有一个叫做“拆天”的绰号。尤其是闯了那个”无法无天的大祸“,连累了全家人。

但是翻阅尘封的旧报纸,这位大伯其实是个不简单的人。1941年的冬至夜,他居然和另一名青年一起,试图干一件大事——要去炸毁设在无锡公花园内的日军通讯站。他们这次行动的胆色和后果的惨烈,回想起来让人动容。

 

我的大伯大名养浩,小名“大鹏”。不管爷爷起名是希望他能学孟子“养浩然之气”还是像李白一样“大鹏一日同风起”,他还是个“不操灶”(无锡话没大出息有不让人省心的意思)的儿子。母亲早逝,我奶奶作为“填房”不方便管教两个“老鼠哥哥同年伴”的继子,他只有对于爷爷他还忌惮几分,以至于爷爷每天到当铺去当差,要把蚊帐放下,床前搁双鞋子,起点威慑作用。

及至爷爷患结核病去世,家道中落,他更是整天不着家,不知跟什么人混在一起。有说是“青红帮”,但是家里无从知晓。一次他突然回家,家里连佣人都躲了出去,回来看到一锅饭吃得干干净净,可见在外面生活还是比较窘迫。

在出“那件大事”之前,他就是人们眼中不折不扣的浪子。谁又能想到我的这位大伯干出了那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壮举呢?据无锡老报人华钰麟回忆,1941年12月22日,他在那时称为“公花园”,即现在“城中公园”里的无锡大剧院看电影,突然听到巨大的爆炸声,连忙逃出了公园。后来才知道,公园南面大门旁的女贞树下发生了爆炸,可惜的是炸弹提前引发,我的伯父下肢炸得鲜血淋漓,而另一名参与者仓桥下杨顺开百货店的二小开杨炽庭则连忙逃离了现场。据我们家人所知,大鹏是暴死狱中,因为伤势过重还是被折磨致死不得而知,而杨也被抓捕就义了。

在奶奶零星碎语中,我知道了一些她的遭遇。她马上就被投入了日本人的大牢,亏得她事先有准备,带上了银钱。一进牢房,女狱头就阴阳怪气地说:“朱师母,请再里面去坐坐。”奶奶看着里间牢房,空气浑浊,污秽不已,好几个蓬头散发的女囚摩拳擦掌,顿时明白,花钱买了个清净。

奶奶还提到,有个汉奸说要赔偿,坚持要奶奶卖了继女红玉给别人筹钱。奶奶很硬气,说:“这个丫头从小粗气,馄饨一顿能吃一百个,人称‘痴婆子’。加上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谁敢娶啊?”至于网上流传版本,说我的姑姑红玉给严刑拷打,甚至在裤管里放狸猫抓,都是不实之词。

事实上,爷爷去世后有一笔股份款给他的东家吞没了,奶奶请自己表妹的公公,即福新卷烟厂的老板做了老娘舅,刚刚追回。这笔款子就用来上下打点,总算保了全家平安。以后奶奶对此事讳莫如深,偶尔提到,就是说:“我连日本人的牢饭都吃过,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1995年冬至前后,奶奶去世。而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纪念时,《无锡新周刊》发表了华钰麟的回忆。我哥哥和华老取得了联系,想了解更多的内情,可惜他也提供不出更多的一手资料。2023年时,无锡人的抗战回忆再次在网上登载,其中包括“公花园爆炸案”。我哥哥找到了有关部门,想了解我们伯父是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还是国民党的军统。得到的答复应该是两者皆非,因为它们都组织纪律严明,会有线索可寻。看来,最大可能就是爱国抗日青年自发的行动。

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80周年,而我们家的抗战义士已经快被遗忘了。这位大伯我虽从未谋面,但是总是让我想起《史记》中“以武犯禁”,朱家、郭解之类的游侠,也正应验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句老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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