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有一个短篇小说《蚂蚁和蚱蜢》,说的是一对亲兄弟,一个兢兢业业,一个游手好闲,好比蚂蚁和蚱蜢:“蚂蚁整个夏天都在辛勤忙碌,贮备冬天的食物,而蚱蜢却蹲在一片草叶上,整天对着太阳歌唱。”这对兄弟自然是南辕北辙,合不到一起去。
每次读到这个故事,我就想起我的一家邻居。刚刚搬来时,我们不大和邻居交往,自己守着自己的小天地忙忙碌碌。我妈妈来探亲时,每天爱早早在厨房窗口向外看看解解闷。她就发现我家斜对面的邻居不得了,总是一个戴草帽的女人在做园艺。他们家的花圃整整齐齐,一棵日本枫纤细如画,几株绣球花如火如荼,秋天更有三棵红叶树,灼灼夺目。赏心悦目的风景自然出自主人的精心操作,每天早晚不说,夏天周末大太阳也经常看到那个女主人辛勤工作的身影。有时会看到两个可爱的女孩子在外面玩,我想大概是她的女儿吧?妈妈不大了解美国,问:“怎么只看到女主人?”我随口一说:“大概是单身妈妈吧?”这下引起了我妈妈的无限感慨,叹息这位女人之不易,谴责抛弃她的男人的负心。我无法解释美国司空见惯的常态,对她的“陈世美论”且姑妄听之。
过了一阵子,看到对门摆出了”yard sale”招牌,在出卖旧物。我妈妈去看了看,觉得一个玻璃茶几不错,跟我商量。我就正式去介绍了一下自己。当那位女主人抬起头来,我大吃一惊。帽檐下是一张端庄优雅的老太太的脸,至少五十几岁了,跟我想象的三十几岁的单身母亲大相径庭。她说她叫琳达(Linda),在此住了很久了。我好奇地探问那两位小女孩,原来她们是她的外孙女,暑假到她家来玩。琳达很随意地出了个价钱,我们也觉得合适,就买回了那张茶几。这笔生意皆大欢喜。回家后我跟母亲又叹气,觉得那么一位孙女都有的中老年人一个人维持个大房子也不容易。
转眼我父母回国,我的侄子读完大学来美国留学。第一年寒假,他从得克萨斯州来和我们一起过圣诞节。我跟他一起出去拿信,没成想他反锁了门,我又没带钥匙,更糟糕的是炉子上还煮着一锅五香牛肉。我马上就得找邻居,给我上班的老公打电话。敲了左右熟悉的邻居的门,都没人在,我只好试着找找琳达。大门开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我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尊神啊?他神情自若地介绍说他叫汤姆(Tom),是琳达的老公!!!我顿时脑子里万千草泥马呼啸而过,都忘了自己的急事。琳达不是单身母亲?她有老公?她老公就住在这里?她老公看上去还比她年轻很多?
等我说明情况,汤姆倒是很热心。先让我打了个电话,然后到后院看了看我家炉子上的菜,很肯定地安慰我们不会有问题。最后他很侠义地表示,万一有火情,他就破窗而入。我看着他那个身胚,一点不觉得他在吹牛。不多久老公及时回家,一场虚惊结束,我们千恩万谢,热情邀请他们来吃饭。汤姆欣然答应。
过了一个星期,琳达汤姆夫妻双双上门,琳达打扮得很精致,化了妆,穿了一条连衣裙,跟在花园里忙碌的她截然不同。汤姆还是懒懒散散一件T恤,随随便便毫不客气。饭间自然有闲谈,他们果然是半路夫妻。琳达已经年过六旬,而汤姆还在五十当中,不过这在美国的确没啥大惊小怪的。琳达在华盛顿大学上班,而汤姆没有正式工作,在家做些零散的IT咨询。一顿饭宾主尽欢,他们频频称赞我的手艺,两个人也是情意绵绵,眉来眼去,看来没准是新夫妻。
汤姆来后,我们以为琳达就能清闲了。没成想一切照旧。我们还是早晚看着琳达忙忙碌碌的样子,拔杂草,铺木块,修枝丫,一刻不得闲。她的孙女们在外面学自行车和滑板,她鞍前马后地伺候。汤姆呢?夏天暖和的时候坐在门廊上,打着电话给人咨询,听上去生意有一搭没一搭的。黄昏时边弹吉他边唱歌,水平着实不差呢!
有一次我要漆阳台,临时发现没有砂皮纸,想去问琳达借,琳达笑嘻嘻的说:“你有啥事情找汤姆好了,横竖他在家没事做。”我心想,这位大爷我哪里请得动啊!果然,汤姆拿给我的砂皮纸崭新一大叠,根本没有一点儿用过的样子。还回去的时候,汤姆还在得意:“我们美国人从小干活,什么工具都有!”我心想,我压根儿没见过你在干活,里里外外都是琳达操持,上回洗车都是她。再过几个夏天,我们换了外墙,请了一位墨西哥人上漆,活好,价钱便宜。琳达看得羡慕,连忙来打听。看来他们家一切都是她做主。
但是汤姆也有汤姆的好。我经常看见他车子停在公交车站,我下车和他打个招呼,他说他接琳达下班呢。这几步路还接送,真够腻歪的。我感谢他的砂皮纸,给他送了十几个刚出炉的椰丝面包,他马上说:“明天琳达能当早饭在路上吃了。”拿到好吃的,第一个想到太太,也不失为一个体贴的丈夫。
蚂蚁和蚱蜢也许成不了好兄弟,倒是一对恩恩爱爱,和和美美的夫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