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公爱德华·西摩,从本性来讲是个军人,沙场上领兵打仗冲锋陷阵才是他得心应手的,而政治舞台上的游戏并非他所长。
军人习惯于下命令,从1547年到1549年西摩监国这三年内,国家政策大多以公告而非法案形式下达,因为法案需要上下议会阅读通过,难免议员之间冗长的商酌和游说,而公告可以避开这个程序。西摩习惯于直接以命令形式下达政策,鲜少和人商量。因为这个原因,护国公西摩都被认为是个傲慢刚愎之人。
图1:爱德华六世护国公爱德华·西摩(小霍尔拜因)
在大主教克兰默的新教改革政策下,英国教会不再允许教堂设立骸骨室,也不允许接受捐赠为亡灵祷告,因为希望逝者早日走出地狱,等于是承认炼狱的存在。中世纪天主教教堂都附设为逝者亡灵祷告的单独小教堂,叫做 chantry(相当于灵堂),收捐赠为亡灵做弥撒。1547年开始,英格兰各地开始拆这种圣堂并没收其中财物和周围土地,和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一样,这些没收的财产大部分进了国库做军需,但一些相关的土地和房屋成了权贵的生财之道,就连护国公也不例外。
爱德华六世登基三个月后,护国公就开始在泰晤士的河岸街兴建西摩家的伦敦新居萨默塞特府(Somerset House)。伦敦主教的三座府邸外加一个小教堂被推平以提供地基,离河岸街约两英里处科勒肯维尔(Clerkenwell)街区内的耶路撒冷圣约翰教堂被用火药炸倒,为西摩新府提供石材。一些历史文献记载,萨默塞特府的一些装饰还是从圣保罗大教堂顺来的。
图2:萨默塞特宫,在原始萨默塞特府基础上扩建
为了加快进度,工人连轴转,主日照样工作,甚至连耶稣升天日(Ascension Day)这样重要的宗教节日都不休息,这在国内外旁观者眼里恰恰是西摩大逆不道的实证,他居然胆大妄为到无视和亵渎教历圣日。
如果读者不理解当时这么做民众心中产生的厌恶和反感之程度,你只需知道,英国商店星期天不能开门做生意的法律是1994年才被《周日贸易法》(Sunday Trading Act 1994)取消的,而且此法也只允许便利店满时间营业,大商店和超市只允许10点到4点营业6小时【即使是2025年的今天,超市也不允许星期天十点之前出售酒精性饮料】。
英国历史学家和古董家约翰·司铎(John Stow) 在1598年的《伦敦调查案卷》(A Survey of London)中写道:萨默塞特公爵这些极度不虔诚的行为被人神共愤。
但1547年神对护国公的审判还处于缓期执行状态,此时西摩要烦神的是从南方英吉利海峡到北方苏格兰边境的国防。
苏格兰国王詹姆士五世1542年年底去世后,苏格兰的玛丽王太后(Mary of Guise,法国基斯的玛丽郡主)就和摄政王阿兰伯爵共同执政。玛丽王太后对英格兰不是一般的恨,不仅仅因为自己的丈夫死在和英格兰的战斗中,更因为此前的1543年,在亨利八世的软硬兼施下,苏格兰被迫和英格兰签署了《格林威治条约》,协议未满周岁的玛丽与6岁的英格兰太子爱德华联姻。玛丽王太后不希望和英格兰联盟,她只想依靠自己的娘家法兰西共同对付英格兰这个敌人。
亨利八世1547年1月28日去世后,52岁的法兰西国王佛朗索瓦一世在两个月后的3月31日也去世了【这一天恰巧也是他儿子法兰西的亨利二世(Henri II)的生日】。
佛朗索瓦一世和亨利八世一辈子相生相杀,从都是不到20岁登基,到金缕地盛会互相斗气,再到意大利战争中与罗马帝国卡洛斯五世之间反复纠缠不断变化的敌友关系,亨利和佛朗索瓦两人之间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的互相理解;和亨利八世一样,佛朗索瓦一世死前还在抱怨神恩赐的王冠戴着太沉重。
但佛朗索瓦的儿子亨利二世则完全不同于亨利的儿子爱德华六世。首先,法王亨利二世登基时已年满28岁;其次,亨利二世对新教改革的不容忍大大超过其父,对英格兰也没有任何友情可言。【法王亨利二世登基后加强了对法国新教胡格诺派(Huguenots)的追杀,最终酿成法国宗教战争,这是后话,与我们现在讲的故事无关。】
因此亨利八世去世后,苏格兰与法兰西立刻强化了联盟,苏格兰单方面撕毁了与英格兰的联姻合约,开始和法兰西谈判,建议将四岁的玛丽女王联姻两岁的法国太子。法王亨利二世还在备战,意欲夺回1545年被亨利八世夺走并由1546年“意大利战争”框架内《阿德尔条约》(Treaty of Ardres)确认为英国属地的法国北方城市布洛涅。
苏格兰和法兰西的暗通款曲当然不能被护国公西摩所容忍。就在一年前的1546年3月,西摩还被先王亨利八世派往布洛涅接管城防,同年6月和法方谈妥英格兰在法兰西北方的属地划界。
法王亨利二世想得到的收复失地荣耀,也是西摩所不能放弃的保护领地荣耀。苏格兰此时与法兰西联手,给了西摩再次出征苏格兰的最佳理由。
果不其然,苏格兰又乘亨利八世驾崩幼主登基这个机会对英格兰边境地区发起骚扰。1547年8月31日,护国公西摩带领英格兰大军越过边境,出发前西摩向苏格兰发了一道公告,宣称他此次是“为了同时捍卫两国君主的荣誉而战”。
西摩将英格兰的舰队开进爱丁堡的福斯湾,采用陆地海上两栖战术,9月10日在苏格兰马瑟尔堡(Musselburgh)镇外一个叫平基克鲁(Pinkie Cleugh)的小地方和苏格兰军队遭遇。面对英格兰的陆地主力和海上炮火助力,苏格兰军队被打得落花流水,不同史记记载的苏格兰阵亡人数在6000到15000之间不等,另有2000人被俘。英格兰方面阵亡人数在200 到600之间。
这是不列颠联合王国成立之前英格兰-苏格兰战争的最后一场大战,两国之间这场从1543年亨利八世迫使苏格兰联姻开始到1551年双方签署和平条约结束的战争,被十九世纪作家沃特·斯考特(Walter Scott)戏称为“粗暴求爱”(Rough Wooing)。
图3:平基克鲁之战布阵图
Battle of Pinkie Cleugh - John Gray Centre
图4:平基克鲁之战纪念碑位置
平基克鲁之战后,苏格兰基本上成了被打趴的国家,英格兰军队除了入驻苏格兰之外,还在边境地区按一定距离修建了连锁城堡,并派驻军营,但这对财政已经困难的英格兰而言也是一个新的挑战。
护国公没敢在爱丁堡多做停留,而是在第一时间按赶回伦敦,因苏格兰王贵族们已经去信向法王求援,西摩担心法国乘机入侵。护国公急忙赶回伦敦的另一个原因可能还有自己弟弟的不安分。
哥哥出征苏格兰时,弟弟在伦敦也没闲着,正好利用护国公不在的时候向少年天子吹耳边风。爱德华六世的日记里写着:1549年9月,海军元帅告诉我,舅舅在苏格兰打仗不该伤亡那么多士兵,也不应该忘记他自己是谁,说他白白浪费了很多钱。
海军元帅当然是托马斯·西摩,舅舅是护国公西摩,少年天子的另一段日记里写道:海军元帅说我太腼腆了,说我不为自己的权利说话。我告诉他我好着呢。
我们暂时撇开西摩兄弟,回到宗教改革话题。
爱德华六世时代的政治环境从一开始就比亨利八世时代温和。到1548年,除了废除1439年《六条信纲法案》之外,议会还颁发了新的《叛国法案》,其中规定,仅在言语上反对国王不再被定为叛国,并且重大叛国案件的定罪需要两名见证人,而不是亨利八世在位时仅凭一人作证就可定罪。这一条款被十八世纪英国历史学家亨利·哈兰姆(Henry Hallam)认为是都铎时代最重要的宪法条款。
护国公西摩虽然习惯于用命令式军人风格治国,但他本质上是个人文主义者,在他担任护国公的这几年,英国没有任何人因为宗教信仰不同而被处死。
但在经济方面,英格兰却面临更大的挑战和危机。克勤克俭的亨利七世留给儿子亨利八世一个富裕的金库,但亨利八世留给爱德华六世的国库却空空如也。与此同时,欧洲纺织业的盛行对羊毛的需求越来越大,为了追求更大的利润和更有效的产出,英国地主们开始圈地,公共土地被有钱人圈为己有,激化了地主和雇农之间的矛盾。很多雇农在失去可以放牧的土地后开始向城市流动,以至于英格兰从北到南很多流民,还出现了有组织的丐帮,在王国里流窜,从乞讨到偷盗再到抢劫,都有一套黑话。
据史料统计,当时全国这样的流民超过一万人。在传统保守的小农经济模式下,这些流民的出现被认为是社会秩序破解和恶化的指征,也有很多人相信流民数量的增加与在英格兰乡间强制实施新教改革有关,如不及时控制这些流民,会引起更大的社会结构破坏。
1547年议会颁布了《流浪法》(Vagrancy Act 1547),规定任何流浪者,如果拒绝工作机会,雇主有权在他们的胸前烙上V字印,并可将他们没收为奴两年,期间尝试逃跑者,可被贬终身为奴。任何看上去游手好闲的人,都会被拦下查问。
而宗教分歧就是王室内部也无法统一。亨利八世的三个孩子虽然都接受了最好的人文主义教育,但由剑桥新教人文主义者教育出来的爱德华六世和伊丽莎白公主,与由西班牙旧教人文主义学者教育出来的玛丽公主,在信仰和理念上都大相径庭。爱德华称自己对教改该来的变化“感到心静和舒适“,玛丽则坚持每周四天在自己府上和下人们一起做弥撒。
为了防止国内宗教分歧的进一步激化,也为了防止某些有心人利用宗教分歧煽动民意,1548年春天,英格兰开始对传教实行执照管理,禁止任何无执照者在民间传教。西摩对社会动乱的恐惧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他对自己权力信心的不足。
该年6月,温彻斯特主教嘉丁纳在舰队街牢房里承诺遵守新教规定后被释放。回到伦敦萨瑟克的伦敦主教坐堂,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枢密院来人,给了他一份大纲,告诉他6月29日,即教历圣彼得节这天, 按照大纲内容进宫给国王讲道。
也就是说,枢密院要利用他在传统信众中的影响力,让他做出公开支持圣餐礼和禁偶像等新教改革举措的姿态。
28日下午,嘉丁纳又接到信使传信,提醒他明天在国王面前布道时不可提及圣餐变体论,但老主教有自己的打算。
29日下午,年轻的国王坐在怀特宫花园的拱廊里,居高临下面对花园里新搭建的开放讲坛,讲坛后面站满了人,名曰来听老主教布道, 实则想见证老主教如何与新教改革做出妥协。
嘉丁纳慢悠悠地登上讲坛,一通云里雾里开场白之后说他会坦诚地说出自己对如今英格兰教会的看法。老主教勉强同意可以拆除为逝者亡灵祷告的圣堂,但坚持为亡灵做祷告本身并无错;同意圣事礼仪和庆典程序也许“可有可无“,但坚持神职人员应该恪守贞洁;至于圣餐变体论嘛,老主教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引用马太福音26章中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上所说“这是我的身体”,强调圣餐礼中面包的本质就是耶稣肉身和其对救赎的力量。
之后老主教坐上自己的驳船“愉悦而安静地”回到自己在萨瑟克的坐堂,第二天便被以“故意违抗君令”罪名被关进了伦敦塔,去和一直关在那里的诺福克公爵作伴,两人都被关到玛丽一世登基后才得到释放。
国际方面,1548年7月7日,苏格兰和法兰西签署了哈丁敦条约(Treaty of Haddington),敲定玛丽女王和佛朗索瓦太子的联姻。苏格兰方面的谈判人是摄政王第二代阿兰伯爵詹姆士·汉密尔顿(James Hamilton, 2nd Earl of Arran),为奖励伯爵促成谈判,亨利二世封了他一个法国公爵,成为第一代沙泰勒公爵(1st Duke of Châtellerault),但汉密尔顿必须将一个儿子被送到法国作人质,并由伯爵本人亲自护送5岁玛丽去巴黎接受保护[1]。
可以想象英格兰方面得知这一消息后的恼怒,特别是护国公已经在年初对苏格兰发布公告,要求“在同一个岛屿上说同一种语言的双方携手恢复大不列颠这个名字”。西摩应该想到,正是这则公告加速了苏格兰与法兰西的联盟,特别是玛丽女王,小小年纪就对英格兰极为反感,以至于将自己的一生都用在了反对英格兰这件事上,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也在以后的39年内成为悬挂在都铎君主头上那片总也挥不去的乌云。
法王亨利二世当然很想用武力夺回布洛涅,但西摩在平基克鲁的大捷,让他不得不三思再三思,何况法国此时还深陷于意大利战争的最后阶段;此时英格兰也是即无力也无心应付另一场战争,是以眼下英法苏三方面都选择暂时消停。
然而,英格兰眼下最不消停的人是护国公的亲弟弟托马斯·西摩。1548年9月初,妻子凯瑟琳·帕尔产后感染去世,让托马斯看一个提升自己实力和地位的新机会。
托马斯不停地在爱德华六世耳边吹风,说再过几年陛下就满十六岁了,到时候您就可以亲政,自己处理国家大事,不需要听别人的。爱德华六世虽然年轻,但他毕竟是都铎家打造的王子,能看穿西摩家老二的那点小心思,用一个No字就拒绝了二舅的挑拨离间。
托马斯同时还特别关心伊丽莎白公主的起居和财产,多次向公主的管家帕瑞( Thomas Parry)打听公主殿下有多少人马可以调配,公主府名下都有哪些庄园土地房产,由谁打理,是不是归公主终身拥有,等等。
这些行为当然不能不引起枢密院和摄政委员会的注意。一天,在和一位朝臣骑马去往议会的路上,朝臣说到:“海军元帅大人,近来有不少关于您的谣传啊。”
“什么谣传?”托马斯问道。
“我们听说您有娶玛丽公主或伊丽莎白公主的打算?如果传言属实,大人,这可对您非常不利啊“
托马斯矢口否认自己有任何类似想法。
朝臣回答:“很高兴听到您否认,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别忘了前两任国王对野心太大的人是如何处置的,你敢说新君不会有同样的‘弱点’吗?”。
但西摩家老二不是轻言放弃之人,收到这样的警告之后,他开始在伍斯特郡加固自己的浩特城堡(Holt Castle),并开始屯粮。托马斯不知从哪里弄到怀特宫花园侧门和国王寝殿的钥匙,还几次带领小股人马从浩特城堡骑马到怀特宫门外。
1549年1月16日晚上,托马斯潜进宫中,被爱德华六世卧室门外的警犬扑上身来,惊慌失措中被国王卫队抓了个正着,第二天被送入伦敦塔,罪名是试图绑架国王、密谋内战、私自组建军队、试图武力控制位于布里斯托的皇家铸币厂。
即便在伦敦塔,西摩家老二也理直气壮得很,不相信自己的哥哥和外甥真的会杀了他,但他很快发现没有人替他出面。年轻的国王在日记里写道:死是他最好的结局。这些前因后果加在一起,就是护国公本人也无法保下这个亲弟弟了。虽然爱德华·西摩本人没有介入审判过程,但死刑判决书却是由他这个护国公兄长亲自签署的。
1549年3月20日,西摩家老二被押上断头台,结束了他那空有一腔豪情壮志的人生。
托马斯·西摩的死本身并无值得遗憾之处,但它却对两个人的未来造成影响。
第一个就是伊丽莎白公主。
托马斯·西摩案件审理过程中,伊丽莎白、嬷嬷凯特、总管帕瑞以及公主府一干管事的,都被传唤到伦敦塔,指枢密院控伊丽莎白和西摩家老二合谋推翻国王。他们将公主、嬷嬷和总管分别单独关押,试图各个击破,嬷嬷被关在伦敦塔最阴暗潮湿的牢房里。
伊丽莎白此时刚满15岁,却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和智慧,当被指控她和托马斯秘密订婚时,伊丽莎白答复,她绝不会在未经国王和枢密院许可之前和任何人订婚,还诙谐地反问:你们和海军元帅大人不是枢密院同僚吗,我有没有订婚,你们应该比我更先知道啊。
当被指控她已经怀上托马斯的孩子时,伊丽莎白请求枢密院派嬷嬷检查她的处女之身,还她清白。枢密院当然不敢这么无礼地对待这位在王位继承人名单上排第二的公主。
当被告知嬷嬷凯特已经承认她看好托马斯,想让托马斯成为伊丽莎白的夫君时,伊丽莎白回答说:我的嬷嬷的确很爱我,但她看人的判断力很差。
整个事件中,帕瑞和凯特都表现出对公主的衷心,没有透露任何不利于伊丽莎白的信息,公主府的所有下人都没给枢密院抓住任何话柄。枢密院最后抱怨说他们就是铁桶一样,肯定事先串通好了怎么答复。
就这样,伊丽莎白洗清罪名,被送回公主府,但枢密院把嬷嬷凯特继续关押在牢房里,知道伊丽莎白写信向护国公求情之后才被释放。
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但不是最后一次被关进伦敦塔,这次经历对她来说只是生存游戏的第一场考验。
第二个自然是托马斯的护国公兄长。我们之前也说过,西摩家老二和老大性格完全不同。哥哥不苟言笑,行事拘谨,军人作风,做事有魄力;弟弟富于魅力,缺乏谨慎,做事极不缜密,但特别讨女人喜欢。
托马斯被斩首后,护国公背上了弑弟骂名。在大街上一名“虔诚的”伦敦妇人指着鼻子骂他是该隐,并用《创世纪》第四章中神对该隐说到话大喊:你的兄弟在哪里?他的血在地上向我哭诉。还有人预言:一个兄弟的倒台,会是另一个兄弟倒台的前奏。
而这个预言很快就会实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