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金浪翻涌的季节,也是沿海雷暴初起的时节。酝酿了数日的潮闷,终于在渔火节前最后一次,也是最强的一次风暴中彻底爆发。
天色在午后便沉黯如墨,狂风卷着沙石与断枝,抽打着临潢城的每一个角落。紧接着,豆大的雨点密集砸落,很快便连成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视线所及,不过数尺。雷声在厚重的云层中翻滚,如同巨兽的咆哮,不时有惨白的电光撕裂天穹,将昏暗的天地瞬间照得一片诡谲的亮白。
一切,正如沈芷所预料的那般。
一道尤其粗壮刺目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投下的银枪,自翻滚的乌云中直劈而下,精准无比地击中了云栖桥桥心——那只因水位变化而步伐偏差、恰好将额间细小金丝孔暴露在外的机关铜兽!
“轰——咔!”
即便在狂暴的风雨声中,那一声巨响也清晰可闻。只见桥心处爆开一团耀眼的电火,那根纤细却至关重要的引雷金丝,在无法承受的瞬间过载中,熔断了。
电火过后,那只被直接命中的铜兽仿佛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僵立在桥心轨道上,不再移动分毫。与之相连的机械链条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随即彻底停摆。整座庞大而精密的云栖桥,那持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宛若呼吸般的运转韵律,戛然而止。
水流失去了引导,无法再顺畅地通过桥底水轮导入下游大河,开始在上游积聚,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最终漫过桥面,混着泥浆与杂物,汹涌地冲入临潢城中低洼的街巷。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云栖桥停了!这意味着若暴雨持续,山洪将毫无阻滞地冲向城池!
然而,桥并未完全毁坏。正如沈芷所设计的“可控破坏”,仅仅是关键节点的卡死,整体结构依然稳固。但这“卡死”带来的后果,已然足够严重。
金丝熔断,必须在下一个风暴间隙、更猛烈的雷雨来临前修复!否则,堵塞的云栖桥将不再是守护神,而是悬在临潢城头顶的利剑。修复的核心,在于更换那根熔断的引雷金丝。
云栖桥的内部构造图纸,唯有衡川旧苑珍藏。而其精密与特殊性,尤其是涉及核心避雷装置的部分,放眼整个衡川旧苑,也唯有少主顾韫最有把握处理。他必须在雷雨将停未停、风险犹存之时,冒着风雨,亲自登上那高悬的桥梁。
而更换这根金丝,其难度超乎想象。它需要将一根特制的、极细的金针,穿过铜兽额间那细若毫发的孔洞。这不仅需要精准的眼力,更需要一双在极端环境下依然能保持绝对稳定的手——不能有一丝颤抖,不能有半分偏移。在依旧呼啸的狂风中,在劈头盖脸的暴雨里,在因水流冲击而微微晃动的桥身上,那只手必须稳得“如石雕一般”。
消息很快传回衡川旧苑。正如沈芷所料,苑内瞬间动员起来。有精通机关理论的老匠人,有力能扛鼎的壮年工匠,有经验丰富、处理过各种突发状况的老师傅。
然而,当顾韫提出需要在风雨中攀上桥心操作时,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或许不怕危险,但要在那种环境下,完成那“如石雕般稳定”的穿针引线,无人敢拍胸脯保证。力量、经验、知识,在“绝对稳定”这个要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韫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准备工具与替换的金丝,率领一众族人赶赴云栖桥。正如沈芷所预料,衡川旧苑几乎能动用的人手,只要身体还能承受风雨的,都聚集在了云栖桥下,焦急地商议、尝试。一些闻讯赶来、忧心城池安危的热心百姓也聚在远处观望,议论纷纷。
言雪,就混在这群百姓之中。
她穿着朴素的衣裙,外面罩着一件防雨的蓑衣,雨水顺着兜帽的边缘滴落。她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沈芷为她准备的几样简单工具,以及几句关键时刻需要说的话。她的心在胸腔里狂跳,既有对即将面对风雨和高桥的恐惧,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看着顾韫在族人的协助下,几次尝试攀上滑溜的桥架,又几次被更猛烈的风雨逼退,或是因无法在风中稳住手臂而失败。每一次失败,桥下众人的脸色就更凝重一分,而天际隐隐传来的、预示着下一轮更猛烈风暴的滚雷声,则如同催命的鼓点。
时间在风雨中一点点流逝,情势愈发危急。
就在顾韫又一次从湿滑的桥架上滑下,脸上混杂着雨水与挫败感,几位老匠人摇头叹息,几乎要建议冒险采用更危险、可能损坏桥体的强制手段时——
言雪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空气,拨开身前的人群,向前走了几步,在风雨中提高了声音:
“让我试试!”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音色,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一个外姓女子,一个面容陌生、看似柔弱的外乡女子?衡川旧苑的人首先投来的是怀疑与拒绝的目光。立刻有管事模样的上前阻拦:“姑娘,此非儿戏,风雨险恶,桥上更是危险,你快退开!”
言雪没有退缩,她按照沈芷事先的教导,目光越过阻拦的管事,直接看向浑身湿透、眉头紧锁的顾韫,清晰而快速地说道:
“问题在于桥心‘未羊’铜兽额间的引雷金丝被雷火熔断,导致驱动其的‘离位齿轮’卡死,进而连锁停滞了整个‘十二辰齿盘’!要修复,必须立刻更换金丝,穿过额间第三道螺纹孔下的直径零点三毫细孔,连接至其腹内的‘巽风分流匣’!”
她的话语流畅而专业,精准地指出了故障点和修复关键,其中涉及的术语和精确数据,绝非寻常百姓所能知晓。这不仅让阻拦的管事愣住了,连顾韫也猛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发丝下,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眸里,第一次锐利地审视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少女。
恰在此时,天际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随其后的炸雷震得人耳膜发麻,狂风卷着暴雨更加疯狂地抽打下来。形势,已刻不容缓!
言雪迎着顾韫审视的目光,加重了语气:“下一次雷暴更烈!若再不修复,桥体蓄水过量,山洪直泄,后果不堪设想!我知道如何做,我的手……足够稳!”
死马当活马医!形势比人强。
风更狂,雨更骤。豆大的雨点砸在蓑衣上噼啪作响,横掠的雨幕几乎让人睁不开眼。顾韫看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少女,她提出的方法精准得令人心惊,但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坚定,却奇异地抚平了他心中一部分因形势危急而生的焦躁。
他抬头望了一眼阴云密布、雷光隐现的天空,仅仅犹豫了一瞬。修复桥梁、守护城池的责任压倒了对陌生人的疑虑。他当机立断,对阻拦的族人挥了挥手,目光凝重地看向言雪:
“好!你跟我上来!一切小心!”
他没有时间多做犹豫,转身立刻吩咐族人:“取‘攀云锁’来!其他人守住桥下,不得让闲杂人等靠近!”
攀云锁——此物乃是衡川旧苑为应对高处险峻作业而特制的精巧工具。其核心采用三重咬合结构:
最外层是弧形的刃锁齿,看似光滑,一旦受到垂直压力,便会如花瓣般张开,增大接触面;中层是密布微小凸起的微齿盘,启动机关后,这些细如沙砾的齿点会以千钧之力嵌入攀爬表面,哪怕是湿滑的岩石或金属,也能牢牢抓住;最内层则装有逆滑簧,这是一种巧妙的自锁装置,一旦外层受力,逆向弹簧会瞬间自动锁死整个结构,使得攀爬者只能向上发力移动,若试图向下,锁具会立即收紧,有效防止滑落意外。这已是目前情况下,能提供的最大安全保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和干扰,顾韫决定只带言雪一人上桥。
系好攀云锁,检查无误。顾韫在前,言雪紧随其后。风雨中的云栖桥,湿滑无比,桥身在洪水冲击下微微震颤,每一步都需格外谨慎。攀云锁交替扣紧桥架,发出沉闷而可靠的“咔哒”声,在风雨呼啸中显得格外清晰。言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强迫自己冷静,回忆着沈芷平日里的沉稳,一步步向上。
终于,两人艰难地抵达了桥心故障点——那只僵立的“未羊”铜兽。近距离观看,更能感受到那雷击的威力,铜兽额间原本应是金丝穿过的细孔周围,有一圈焦黑的痕迹,内部的精密结构隐约可见。
“就是这里。”顾韫大声喊道,风雨几乎要将他的声音吞没。他迅速从随身携带的防水工具囊中,取出一根闪烁着柔和金光的、细若牛毛的金针,以及备用的特种金丝。“角度必须精准,力度要极轻,否则金针易折,或者无法准确穿入分流匣接口!”
言雪点了点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脱掉了已经被雨水浸透、影响动作的蓑衣和外套,只着一身素色劲装。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根细小的金针和引雷金丝。
就在她的手完全暴露在风雨中的那一刻,恰逢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苍穹,耀眼的雷光瞬间照亮了桥心,也照亮了言雪专注的侧脸——那是一张在危急关头更显秀丽绝尘的脸庞,雨水冲刷下,宛如出水芙蓉,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然而,更让顾韫震惊的,是她的手。
那不是寻常闺阁女子保养得宜、柔若无骨的手。她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肌肤细腻却隐隐透出一种常年练习留下的、内敛的力量感。此刻,在狂风暴雨中,在微微晃动的桥身上,在那足以让任何壮汉手臂颤抖的恶劣环境下,她那双握住细小金针的手,竟真的稳如山岳!
没有丝毫颤抖,没有半分偏移。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危险、动荡都与她无关。她的手,连同她的手臂、她的身体,仿佛化作了一座亘古存在的石雕,唯有那捏着金针的指尖,凝聚了全部的意志与精神。
顾韫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干扰都会破坏这惊人的稳定。他看着她,将金针的尖端,对准了铜兽额间那细不可见的、焦黑的孔径。
她的动作缓慢而流畅,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手腕微调,角度分毫不差;指尖轻推,力度轻到恰如其分,仿佛不是在用力,而是在感受金属与金属之间那微妙的共鸣。金针,带着新的引雷金丝,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平稳而坚定地,向那幽深的孔洞内探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有风雨依旧咆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无比漫长。
——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金属落槽声,穿透了风雨的喧嚣,落入顾韫耳中,也仿佛敲在了桥下所有翘首以盼的人心上!
成功了!
紧接着,一阵久违的、熟悉的齿轮啮合声从桥体内部传来!僵死的“未羊”铜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微微一颤,随即沿着轨道缓缓向后复位!停滞的机关链条顺势重新咬合、传动!
桥头那四座沉寂的四时灯塔,猛地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光芒,在昏沉的雨幕中指引着方向!桥下被阻塞的水流,仿佛挣脱了束缚,发出欢快的轰鸣,重新奔腾着涌入下游河道!巨大的十二辰齿盘开始缓缓旋转,虽然缓慢,却坚定地恢复了运转!
云栖桥,这座临潢城的守护神,在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后,重新运行了起来!
“成功了!桥修好了!”
“是衡川少主……和那位姑娘修好的!”
桥下,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惊叹声、议论声瞬间爆发,汇成了比风雨更响亮的声浪,直冲云霄。
顾韫却怔在了风雨里,忘记了周身湿透的冰冷。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因紧张和寒冷而苍白,却微微扬起嘴角、露出如释重负般清浅笑容的少女。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贴在脸颊,却更衬得那双眼睛明亮如星。还有那双……堪称神迹的、稳定无比的手。
他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绝非偶然,这需要何等惊人的天赋与……难以想象的艰苦训练?
而言雪,感受着脚下桥梁恢复生机的轻微震动,听着下方传来的模糊的欢呼声,她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松弛下来,一阵脱力感袭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幸好被顾韫下意识地伸手扶住。
“多谢姑娘……相助之恩,恩同再造!”顾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激动,也是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对眼前女子的钦佩与好奇。
远处,人群之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沈芷静静地站着,任由冰冷的雨水浸透她的衣裙,单薄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孤寂。她听不到那修复成功的“铮”声,也听不到震耳的欢呼,但她看到了桥心重新亮起的灯塔微光,看到了恢复奔流的河水,看到了桥上那两道在雨幕中逐渐清晰、似乎靠得很近的身影。
她布满细小疤痕、再也无法感受金属细腻触感的手,在身侧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她望着桥上的言雪,望着她脸上那抹苍白却真实的笑容,望着顾韫眼中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欣赏。
一片寂静的世界里,她轻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感受到唇齿的翕动:
“这,便是她属于这个世界的位置。”
雨,似乎小了一些。天边,浓墨般的乌云边缘,隐约透出了一丝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