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暑假得知‘不理女’考上了北大。这个消息真真实实刺激到了我,我妈一直说我是坨扶不上墙的烂泥,这就是为什么从北京开始修地铁,她就给我定了当地铁司机的远大理想。我的成绩时好时坏,对于考大学,父母压根就对我不抱什么希望。说白了,我爸爸哥五个,当年我爷爷站错了队伍,被下放到黑龙江呆了将近20年,其实他去了黑龙江没几年就平反了,但他对那片地方有了特殊情感,所以一直没有回京,直到他的健康状况出现问题才不得不回来接受治疗和所谓的临终关怀。
爷爷对黑龙江的这种特殊情感直接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奶奶对她亲生的几个儿子不管不顾,我爸哥几个都没有受到什么正规教育。到现在每次我爸掀起他那几件穿了三十多年,如今可以进入首钢博物馆的印着“首钢”字样的T恤一角擦拭酒瓶底厚的近视眼镜时,都会抱怨当年他的眼疾其实并不厉害,都是因为家长耽误了,才会造成如今一千多度的近视。
我的堂兄弟连我共七个,我们家算是男丁兴旺,一溜下来都是男孩子。除了我之外,其他的文化最高到初中,有的连小学都没有毕业。到我考大学那会,七个男孩除了我之外,有3个在少教所,2个也是派出所里面的常客,剩下一个自闭,整天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我妈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我妈兄弟姐妹共六个,我妈是老大,派出所的同志时不时就上我家坐坐,非要让我妈说出他们家某个成员的去处。说白了,就是流氓世家。
父亲算是有思想有觉悟的人,或许是患有某个党派的‘迫害’恐惧症,从来没有见过有一个父亲那么崇洋媚外的,他一生的愿望就是我能够去国外读书,在他看来,哪怕我再优秀,只要还留在体制内,填写政治成分的时候多多少少都会被老一辈的人拖累。尽管在年少的我看来,他的那一套想法已经遥远的近乎可笑了,但这并不能阻挡他尽一切可能将我往国外塞的努力。他这一生所不能实现的理想,他热切得期待他的下一代能够替代他去实现。所以从小他就不让我和任何流氓世家的亲戚和孩子来往,近墨者黑就是他坚守的信念,他那一辈已经黑透了,不能让我也掉进染缸。我母亲老说我们家的房门是开在屋顶上的,什么亲朋好友一个都不来往,这直接造成了我“六亲不认”的性格。
记忆比较深的是小时候有两个比较突出的邻居,左边的邻居是个租住在我们那片的大学毕业了几年,没分配到合适工作的大学生。每次看到我坐在家门口写作业都向我宣扬读书没鸟用,没后台上了大学同样找不到工作。他的家里堆放了很多各种各样的书籍。我喜欢乘他不在家的时候时不时偷偷溜进他的房间偷一两本书。我爸和我的观点离奇一致,读书人偷书不算偷,算借,至于借了还不还那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坚信这些超前于我理解能力范畴的大学教程对我会起到一种犹如神助一般的鞭策作用,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我偷书的初衷只是为了撕下书页叠飞机,毕竟撕自己的书是会被老师体罚的。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直到这个邻居搬走时都没有意识到家里到底丢了多少本书,那些书对于他来说是否还有存在的价值?
右边的邻居是一个吸毒者,开始他只是自己关在屋里偷偷吸,到了后来渐渐发展成以贩养吸,时不时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聚到他们家里吞云吐雾。吸饱了之后,一群光着膀子的大老爷们就坐在院子里面侃大山。我爸在我妈的怂恿下,无数次拎着菜刀走到门口都折了回来。最后一次实在是临近期末考试,我被吵的无法安心复习,我妈说了几句非常有损大男人气概的损话,我爸再一次拎起菜刀,最终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但这次他并没有折回来,而是把菜刀放在了门边的椅子上空手走了出去。然后点头哈腰地请那群光着膀子的英雄好汉们能不能回屋里去指点江山,邻居说,他屋里的二手空调坏了,这么多的人窝在里面热得透不过气。
于是我爸花了几天时间往返于图书大厦和邻居家里,研究如何修理空调。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把邻居家的空调给修理好了。自那之后,我爸就对修理电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要不是他当年的刻苦钻研,又有邻里无数的老旧电器让他免费练手,终于谋得了一技之长,在后来大规模的下岗潮当中谋求到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饭碗,否则真的很难想象后来的生活该有多么艰辛。
在这种环境之中,我爸是很想学习孟母三迁的,只是我不知道孟母家当时的家庭条件,她最终选择安家的那个所谓的“学宫之旁”和现在的学区房是否有等价的意义?按照我们家的条件,在北京能有一个容身之所就不错了,想迁到所谓的学区房附近,我只能说呵呵。
又扯远了,得知‘不理女’考上北大,我彷徨了很多天,那或许是第一次我真正思考自己的人生和前途。思考的结果就是:我守在之前每次送她回家的那个路口,到了第五天终于逮到她一个人出来。我的目的很单纯,仅仅只是想上去对她道个恭喜。
她推着那辆已经有些褪色的粉红色自行车,满面春风,此时她已经不再穿宽松肥大的高中校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白色紧身裤和亮橙黄色的带帽卫衣。
“曾经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我胆怯了,如果她的世界没有我出现的时空里都是阳光明媚春风拂柳,那么我又何必让一切变成寒冬腊月呢?事情往往都不会按照你所计划的方向发展,就在我决定悄然转身离去的时候,她看到了我,满面春风顿时结成厚厚冰霜,冷冷一句:希望以后不要再见到你,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两个世界的人,就是这句话,改变了我的整个人生。我开始发奋读书,当我告诉父母要考大学的时候,至今记得妈妈脸上的表情,祖坟冒青烟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信的,对于我能不能进入地铁当司机她都曾不确定过。
我应该感谢我的父亲还有他那些永远无法去亲历实现的梦想,尽管以后的人生之中,我多次因为他的梦想和他争吵过。或许这就是中国式的家长和孩子,父母觉得有责任指导孩子的人生,事实上这个人生只不过是他们自己所不能实现的。尽管我的成绩不稳定,父亲却坚信我能够走出和他不一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