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轻轻搅动,唤醒了陈旧的记忆——那些尘土与铁锈的岁月,如炽烈阳光下褪色的照片,一寸一寸浮现。
那时的李,不过七八岁。他与母亲、弟弟道,一同住在纺织厂工地边一排半旧的宿舍里。夏天的空气总带着石灰、机油与湿泥的味道,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呼吸沉重的尘埃。白天,工人们挥汗筑墙,打桩机轰鸣不止,尘沙在阳光中翻滚;夜晚,沉寂如埋葬的工地,偶有远处犬吠,被风吹散在空旷的平原上。
那年夏天尤其难捱。母亲在厂里做女工,日夜忙碌。清晨天未亮,她便出门;傍晚归来时,身上满是灰尘,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她常带些干裂的玉米饼,或是工友分来的一小块豆腐乳。那是孩子们的盛宴。李记得,母亲吃得很少,常说自己不饿,只劝他们多吃几口。
晚饭后,她会洗去一天的汗水,坐在宿舍门口。月光落在她的发上,淡淡的银光里,她的面容总带着倦意,却也柔和。道趴在她膝上玩耍,李蹲在脚边,听她唱老歌。
母亲的歌声温柔低缓,如同一阵细风掠过夏夜的河岸。她唱《小白菜》,唱《小燕子》,唱那些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旧曲。李听不懂歌词的哀怨,只觉得旋律像在述说一种无形的悲凉——那种属于成年人的痛,孩子只能模糊地感受到,却无法言说。
夜深时,她轻声对他们讲自己的童年。那是另一个时代:战乱、饥荒、逃难。她说那时最怕听见飞机的声音,也怕看到母亲的背影远去。李那时不懂,只是握着她的手,听着她的叹息,感觉那手掌上的老茧像一层厚厚的壳,包裹着无尽的疲惫。
有一次,母亲讲到自己十岁时,如何跟着外祖父逃荒,三天没吃东西。说着说着,她忽然笑了,笑里带泪。道在一旁睁着圆眼,好奇地问:“娘,那后来呢?”
母亲伸手拨了拨他头发,淡淡地说:“后来啊,就习惯了。”
李那一刻突然觉得,母亲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根扎在苦难的土地里,却仍挺直枝干,庇护着他们免受风雨。
雨夜里,工地的铁皮屋被打得噼啪作响。道怕雷声,缩在被窝里发抖。母亲抱着他,轻声哼唱;李躺在旁边,看着屋顶闪烁的微光。每当闪电划过,母亲的眼神在黑暗里闪亮,那是一种既勇敢又温柔的光。
有一回,厂区发生了事故。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坠落,当场毙命。那夜,母亲回来得很晚,衣裳被雨打湿,脸上也带着泪痕。她坐在床沿,什么也没说,只是长久地望着空无的地面。李悄悄靠近她,母亲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活着,不容易啊。”
他记得那声音,如同风穿过铁栅,柔软却带着铁的凉意。从那以后,他不再多问母亲的事。
日子在尘与热中缓缓流逝。兄弟俩常在工地边玩耍,用木棍当枪,砖头当堡垒。道总爱笑,笑声清亮,在混凝土的回声中久久回荡。李总是护着他,不让他靠近危险的地方。可有一日,太阳正烈,尘土飞扬,道为了捡一只断翅的蜻蜓,踩上松动的木板,一脚滑入深坑。
那声“啊——”短促而尖利,刺穿整个午后。李冲过去,拼命去拉,却只抓住了一只沾满泥的手。那之后的记忆模糊成一片白光——喊声、人影、母亲的哭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像铁锤一样一下一下砸着耳膜。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人拉开的,只记得母亲抱着昏迷的道,泪水与泥水混成一色。那一夜,母亲守在弟弟身边一整夜,不曾合眼。第二天,太阳升起,她的眼神中多了某种不言的沉静。
“人哪,”她轻轻说,“命薄得像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