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已然辞世,与母亲相合于彼岸——在那无法名状的未知之境,两道身影终得和解。他的遗愿极其简朴,却又浩瀚如海:愿自己的骨灰归于大海。他说:“大海连结着大地,我的骨灰会抵达美洲的海岸,那是我两个儿子栖居之处。”他又希望我们三兄弟彼此照应,在尘世中过一生安宁的日子。我原以为自己早已衰老,内心封闭,被人生风雨中无数的箭矢所磨蚀;然而如今看来,父亲才是那真正的智慧象征——一个因历经沧桑、考验、以及无数劫难而成其大度与深刻的人。
从姑母、父亲与母亲口中所残存的零星记忆中,我勾勒出他的身世:父亲出生于北京城郊的一个“殷实”地主家庭,是家中次子。关于他的背景,我知之甚少,只知道曾祖父曾在清朝皇家军队里担任操练军士。据说他的佩刀沉重无比,需由两名清瘦之人合力抬到他面前,他方能挥舞那沉刃,劈风示范给士兵们观看。
我揣想,凭借如此威名,他购置了些许产业,使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位“地主”——雇得起佃农,在田里劳作。正如我大姑后来告诉我的,一整条街的房屋皆属王家所有。然而,关于祖父与曾祖父,再无名讳、亦无影像传世。在中国的内战年代——当退守台湾的国民党溃败后,地主的土地与财物被农民没收——祖父决意“偷回”他所拥有土地上的收成。此等明目张胆的行为,终究换来最严厉、无法逆转的惩罚。
因此,带着我一贯敏感的性情,我曾对父亲说,我至今仍记得祖母的呼唤——“小俊尿尿。”那是她温柔而朴素的声音。因为当我出生时,父母被派往遥远荒僻的山西省,那里生活艰苦,远不如身为首都的北京。这项派遣既是一种惩罚,却又是千万人共同的命运,因此遂显得顺理成章。渴望有朝一日能返回北京,重新享受首都的种种便利与荣光,父母便把我托付给几位姑妈,更具体地说,是交给了祖母照看——那位命运多舛的老人,她的丈夫曾因试图捍卫那被视为“非分之财”的家业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往日伤我,今日麻我,来日终我。
The past pains us, today numbs us, and tomorrow ends 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