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汾的夏天,是一头炽热而无情的野兽。八月,烈日烤炙着混凝土的楼宇和柏油铺成的街道,热浪翻腾,地面在光芒下微微颤动。黑色的沥青仿佛融化成熔岩,紧紧裹住鞋底与自行车轮胎,如同新雪上的足迹。空气中弥漫着烧焦橡胶的气味,让人几乎窒息。
日头退向柳梁山的背后,夜色才稍稍缓和。疲惫的人们在闷热中抱怨,连一丝风都不曾吹过。街巷之间,邻里盘腿坐在小凳上,挥舞竹扇,拍打嗜血的蚊虫。三、四、五十岁的男人在昏黄路灯下对弈或打牌,手指间总夹着香烟。大半男子只着短裤,骨瘦如柴的躯干暴露于热气中。妇女们披着宽大的T恤,时而拉拽领口,警惕周遭的目光。
人们交谈着——白天的琐事、肉菜日渐高昂的价格、孩童的趣事,以及彼此的流言。总有老人讲述古老的传说,孩子们围拢而听,如飞蛾扑火般目不转睛。
午夜时分,街巷渐归寂静。然而,闷热的夜常常让人辗转难眠,汗水湿透面颊与胸膛。有人两三次起身,用冷水扑面,或将头浸入水桶,只为换取几小时浅眠。
李缓缓醒来,如梦游般穿过黑暗,向那被人称作“水龙头”的公共水池走去。每二三十户人家共用一口水龙头——名字熟悉得如医院或火车站。单层砖屋挨成一排,无檐沟,无屋檐。屋内,仅一根电线吊着裸灯泡。地面砖铺得参差不齐,墙体以白色石灰浆覆盖,内层隐约可见泥与麦秸。窗户透进些许光,门口锁着黑色挂锁。
排与排之间,几棵古老的文人树静立,树干裂纹纵横,被金属衣线割出深痕,如同雕刻师的刀痕。邻里铺就狭窄砖径以备雨天。每家附建小砖棚,用于夏日烹煮或冬季储物。煤堆或烟煤置于棚间,轮换使用。家禽笼偶尔夹在煤堆与棚屋之间,养母鸡以供蛋肉。
满月之下,六排砖屋宛如巨大的黑棺。若无山形屋顶,似可混入平顶仓库。每排容纳三十余户家庭,孩童二至五人不等。每两家间隔以单薄砖墙,屋顶下的米纸天花蒙尘,却无法隔音。李能听见邻父骂着“该死的热天”,妻女沉默不语;随即是夜壶中响起的尿声,偶有老鼠蹿过米纸天花,咯吱作响。魁梧的前军人邻人会投掷枕头驱赶。
李轻步行过,不欲惊扰仍能入眠的人。他掠过开窗的邻居,听见男子梦语呻吟,女子低声哄孩的呢喃。黑暗中,他的影子像幽灵般尾随。
蟋蟀微弱地鸣叫,断续而稀疏。黄色路灯透过垂柳,发出令人烦躁的温光。李避开光亮,视线专注于脚下小径,仿佛它会出卖他。
空气厚重,闷热得令人窒息。他嗅到热气,仿佛干渴旅人渴盼水源,无尽荒漠般漫长。未有一丝风来解暑。然而,在梦幻般的迷蒙中,他感到奇异的欣快,与白日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水龙头矗立于前门旁,高约一米二,形如数字七,仿佛老人诱孩的糖果。下方水池,水孔大如柚子,常被堵塞——邻里用其洗菜、淘米、洗布尿布。夏日排队长龙不绝,尤其在晚间烹煮时段。此一水源,维系整个住宅群的生计;若出故障,人们惊慌奔走修理。
李俯身旋开水龙头。日间烈阳烘烤过管道,温水先喷涌而出,半分钟后才渐渐凉爽,带来震醒之感。汗毛竖起——闷热之中,这份清凉成了神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