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年下,念巧在海南过得不太愉快。具体情况她不能跟家里人透露。跟季鹏说肯定不行。他肯定说,该!回来吧。跟郝彤说同样不切实际,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懂什么教育。跟亚玲说?跟大哥说?扯!
谁的孩子谁管。
跟胡梅说呢?她又担心被老胡看不起。而且如今,她们不在一个层次上。现在的胡梅,是在药店熬阿胶的女人。
念巧想起老于,他家也是男孩,或许能给点关于叛逆期的建议。电话打通了,说了情况。老于很耐心。给出建议很传统——做思想工作。这话要是别人说,念巧肯定唾,废话,要你说,谁不明白。可从老于嘴里说出来,她就觉得特有道理。
房间内,儿子坐在床边上,低头,抠手指。
“坐好!”念巧拿出老妈的威严,她没想到儿子的叛逆期来得这么早。厌学,跟著名教练顶嘴,高尔夫球杆还“一不小心”挥到教练身上。性质极其恶劣。
彬彬屁股动了动。不看妈妈。
“跟谁学的?”念巧上前半步,质问。跟对阶级敌人似的。“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我累——”彬彬拖着调子。
念巧大声,“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你知不知道王教练多难请,排队,多少小朋友想上课都没机会,你好,走神!消极!顶嘴!”三大罪状。
“我想回家——”彬彬表达诉求。
“练不好不可能让你回家。”念巧咬牙切齿地。
彬彬脸一转,背对墙,不看妈妈。冷战开始了。
当天晚上,次日早上,彬彬都没吃,绝食。念巧卯着劲儿,好,饿你两顿,屎都吃。到中午,彬彬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念巧仍然挺住。不就是个孩子么,能有多大意志力。天黑了,还不吃。第二天早上,依旧水木不沾。肠子空了,屎都不拉了。念巧有点发急,端着西餐盘到儿子床前。
“起来,吃。”还是居高临下的口气。
郝巧彬不动,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意志。蜷缩着,跟个煮熟的虾似的。
“吃不吃,不吃端走了,没了。”念巧吓唬他。
彬彬纹丝不动,还是不吭。
念巧哼哼,“饿的是你自己,不是我。”
“我要回家。”彬彬的诉求不变。
他恨高尔夫。
“吃了饭再说。”她把餐盘往前送。彬彬一挥前臂,餐盘当啷坠地,三明治滚在地上,散开了。念巧勃然大怒,单臂高举,眼看就要狂风暴雨。可彬彬平静得仿佛大海中的一块顽石,管你怎么风吹浪打,他自岿然。念巧集中火力,越说越激动,她主要恨儿子的不懂事,不理解她的用心,不知道珍惜机会。她唾沫横飞,眼珠子发红,像杀红了眼的战士,挥着大刀,见人就砍。
彬彬站起身,兀自去洗手间,不理她。
这绝对零度一般的冷漠刺痛了念巧。她终于绷不住,哇的哭了。老妈崩溃大哭,彬彬也是第一次见。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先前是母子俩卯上了,都不肯后退,现在老妈崩溃,彬彬的心又软了。他透过洗手间门缝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老妈是真的心痛。这才慢吞吞走到念巧面前,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
念巧猛擤鼻涕,叨咕,“我要不管你……这个世界就没人管你……你以后怎么上哈佛。”
“可以不上。”彬彬道。
念巧听闻,哭得更大声。仿佛万箭穿心,车裂凌迟,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勇攀高峰勇往直前,哪能半途下场功亏一篑。
彬彬见状,改口,“我上哈佛。”
念巧的哭声小了。继续谈判,“把王教练的课上了。”
“上了就回家。”彬彬讨教还价。
成交。
唐念巧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叱咤风云半辈子,会败在自己儿子手里。愣没辙。可怜天下父母心。
过年,胡斯楞要去寺庙礼佛、上香,郝季鹏陪同,斯楞刚进大雄宝殿,在佛祖面前跪下,她身后,季鹏的电话就响了。是念巧打来的。
“你携程账号密码多少。”
“干吗。”
“买票。”
“你不是有么。”
“打不开了。你积分高。”
“你去哪儿,我帮你买。”
“哪那么多废话,发来。”念巧不耐烦。
“稍等,我找找,”季鹏声音柔和,在佛祖面前撒谎,小心报应。郝季鹏鬼头鬼脑跳出大殿,别在殿门口小角落,打开账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该删的删。他脑子快,立刻想起来帮胡斯楞也定过机票、酒店。那都是罪证,必须销毁。删完了,又反反复复看一遍。才小心翼翼把账号密码给发过去。斯楞出来,问他怎么了。季鹏说没事。
斯楞笑:“念巧?”
季鹏心格愣一下,“不是。”
“不是?”胡斯楞还是微笑。
“是。”胡女士火眼金睛。郝先生不想撒谎。
“等她回来,大家见一面。”胡斯楞平静地。
“见她干吗。”季鹏着急。
斯楞笑说:“都是朋友,也该见见了。”
殿前烟雾缭绕,郝季鹏沉在里面,一颗心也缠绵。楞要见巧,什么意思呢,他分析来分析去,拆解出两重含义,一个是,杜绝他的想法,她和他,就是朋友,不偷不摸,光明正大,可那样,两个人的关系反倒没意思了。再一个,是杜绝念巧多想,都浮出水面,给唐念巧一个放心,也等于把他郝季鹏和胡斯楞的关系摁死,就是朋友,同事。念巧是监督员。当然,不排除还有第三种可能。一旦见了念巧,她和他就有了个“合法”身份,那么,继续作“非法”的事,反倒成了灯下黑。更自在。
郝季鹏摸不清她的真实意图。木然。胡斯楞拍了他一下,“都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地。”
季鹏嬉嬉,“坦荡,必须坦荡。”
“抽签么。”斯楞问。
季鹏犹豫。
斯楞又说:“来都来了。”
季鹏怕抽到不好的,可被斯楞这么一说,又实在不想在她面前显得无胆没魄,于是大喇喇跟斯楞到殿前,找和尚取了签筒。
虔诚祈祷,摇出一支。却是四十八签:韩信挂帅。签词有云:鲲鸟秋来化作鹏,好游快乐喜飞腾,翱翔万里云霄去,余外诸禽总不能。此卦鲲鹏兴变之象。凡事有变动大吉。
“有什么变动呢。”季鹏对斯楞。
“要发达。”斯楞笑。没再多说。跟着,她摇。取出来一支。五十九签:张良隐山。
签词是:直上重楼去藏身,四围荆棘绕为林,天高君命长和短,得一番成失二人。”
两人对望。斯楞喃喃自语,“失二人。”
菲律宾小岛度假,碧海蓝天,山石耸峙,刚开始还新鲜,过了几天,齐进和桂圆麻木了。日日无非吃饭睡觉溜海滩晒太阳,并无新鲜事。齐进和桂圆好像是放松了。可是,两通电话让小两口的神经又紧绷起来。
一通是齐进公司打来的。服务器出问题,下属无力解决,齐进集成电路出身,这方面还算精通,他只好遥控,一步一步解决问题。好在,有惊无险。系统顺利恢复运行。齐进一头汗。
另一通是马如意打来的。找齐进。桂圆旁边听着,紧张。生怕马如意突然辞职。事后发现,是齐进妈问齐进,家里的电卡放在哪儿。也是虚惊。
桂圆思忖着,要不要把马如意想走的消息告诉丈夫。可人在度假,说出来未免扫兴。忍住。
直到倒数第二天。两个人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没激情。到点就睡觉。谁都没发出邀约。做试管之前的一阵“集中办公”,仿佛让齐进和桂圆都对性爱失去了兴趣,又或者两个人已经太熟悉。而且,既然决定做试管,还忙什么呢。单纯为享受而做?他们做不到。
只是,到了这么风景优美的地方,不发生点什么。似乎也有点不对劲。这晚,桂圆在浴缸里坐着,外面风景很好。海是海天是天,有月亮。齐进走过来,不由分说,也坐进去。一人把一边,水没过脖颈。他看着她,不说话。桂圆有点发毛。
“取卵疼么。”他突然问。明知故问。
“有麻醉。”桂圆说。不过那过程,想想都觉得恐怖。取卵针从靠近子宫颈的阴道壁刺入,进入卵巢,然后在B超的帮助下取出成熟卵泡。好像一只鸟妈妈被偷了鸟蛋。
“要不算了,”齐进道。
“没事的。”
“怕你太受罪。”齐进温柔地。
桂圆心中一暖,不晓得怎么应对了。她没想过放弃吗?当然。只是,这话不能从她口中说出。她自认担不起这个“罪责”。如果她主动放弃,等于落了一辈子的话柄。但齐进说不一样。只是,即便他说放弃,她就真放弃了吗?她想清楚了,只要有希望,这一辈子,她代桂圆还是希望有个自己的孩子。这条基本方针不变。
现在放弃为时过早。
“今天什么日子?”齐进又问。
“初五。”桂圆说。
“不是指这个。”齐进道。桂圆才明白,他在算她的排卵期,她静静想了想,说好像是。
齐进很严肃,“要不最后一次。”说得跟要生离死别似的。桂圆理解了。齐进泅过去,搂住她。要在浴缸里。桂圆连忙说这不行。“没事儿,没人。”齐进像变了个人。
桂圆还是坚持在床上办。这是造人,不是玩情趣游戏。马虎不得。洗好,躺床上。就关不关灯的问题,两个人又争执了一会儿。桂圆要关。她不好意思。从结婚到现在,办事她一直坚持摸黑进行。
齐进道:“我看不见。”
“有月光。”
“那也看不清。”
“你要看清什么。”
“清楚明白一点。”齐进像在搞技术研究。每一条线路都要清晰。
没奈何。桂圆只好同意开着床头灯。
还是太亮。她让齐进搭件衣服在灯上。
齐进照办。搭了件红T恤。屋子氛围立刻诡异起来。齐进笑,“成红灯区了。”桂圆答:“我不是妓女,你也不是嫖客。”齐进哄着,说别那么严肃,都说放松一点。最后一次了。其实,这是他的策略。他想用“最后一次”来激发桂圆的热情。真正的热情。
齐进探下头去,嘴在她身上乱走。桂圆跟一座山冈似的,纹丝不动,无声。
“骚一点。”齐进道。
桂圆无奈,配合,叫了两声。声音都不像她自己。
“一点也不发自肺腑。”齐进埋怨。
桂圆又叫了两声。像狐狸叫。
“再骚一点。”齐进又说。
桂圆放弃,“我不是潘金莲!”
齐进委屈,“最后一次了,也不配合点。”
桂圆不满,“那得先看你表现呀,你这和风细雨地,老让别人这样那样。”齐进来劲,做饿虎扑食状。桂圆刚开始还抵抗得住,不知不觉,渐渐便沉浸在风网雨幕中。这晚上究竟发生了几次。桂圆都记不清。反正醒了睡,睡了醒。直到第二天早晨,两个人还来了一次。一方面是原动力趋势,另一方面,也是带着使命的。两个人团结一心,奋力一搏。直到靠在回程的飞机上,桂圆抚着小腹,平平坦坦,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齐进睡着了。她温柔地望着他,期待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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