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酒店门。灯光昏黄,梅丽莎盘坐在沙发上,她回来有三天,连续加班了三天。素颜,头发披散着,半遮着脸,反倒跟最初那种假照片差不多。短 T 恤袖子上还别着黑布孝。戴着近视镜,眼睛是肿的。应该没少哭。不是为工作。政府那边的策划已经通过,几乎是梅丽莎一出现就拿下了。海帆这边的三代突然提出一个假设,原计划推翻,梅丽莎不得不加三个通宵的班。索菲亚病还没好透,又去打吊瓶了。只有我陪着。
我站在玄关处,看着她。心情复杂。她父亲刚去世。三代这边出问题,我无法替她分忧。
“对不起。”我靠近一点说。
“有时间说对不起,”梅丽莎咳嗽一声,嗓子哑了,“还不如多想想对策。”
我不说话。她又补充,“男人都是这么不靠谱么?”跟着苦笑。吸了一下鼻子。“最关键的时候,你最需要的时候,男人总是指靠不上的。”
听说了她的故事。我明白这句话内涵太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梅丽莎摊了摊手,忽然口气轻松,“不过这就是人生,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咨询这份工作吗?就是因为它跟人生差不多,客户等于上帝,他随时都可能给你一堆数,一张图,描述一个 business model,你就必须应答,说出一段既有深度,又不能太透,既有鲜明观点,又不能非此即彼显得自己很了不起,让顾客看上起来很蠢,绝不能错,也决不百分百确定,非常切中肯綮的话。咨询和人生一样,都是要见招拆招,你永远不知道老天爷下一分钟会对你提什么问题。”
“这个项目……”我想提醒她真相。
“去把明天的材料再复印两份,我休息会。”梅丽莎赶在我前头说。暴风骤雨般的三天。终于解决了。索菲亚在第四天痊愈。我们回到北京。又是加班。艾瑞克订了外卖。索菲亚的胃再度健壮,可吃中辣。她讲述着她的职场进阶理论:“年薪 100 万!听说艾米丽回来要拿年薪一百万,这在我们这可是副总裁级别的工资,这到底是怎么了,公司不是任人唯贤吗?她值 100 万?”又对我,“克瑞斯你别生气啊。”索菲亚嘿嘿一笑。我耸了一下肩,表示这个人跟我没关系。索菲亚继续,“那我就值 101 万!比她多一万,到底有没有天理,从 C,SC,M,SM,D 到 VP,基本要混十年以上,这怎么服众。”艾瑞克说早都中国化啦,还服众,我们都算进步晚的了,硕士毕业进公司做 Analyst,两三年之后一定要去读个 MBA,然后再回来做两三年才能坐稳 Consultant,所以说像克瑞斯这种破格提拔的不多,艾米丽那种就更是坐火箭了,到 Consultant 你如果吃得了苦不犯大错误,基本上是都可以 promote 到 EM 的。索菲亚道:“不行不行,我得进步,去读个 MBA,怎么也得长江商学院,认识个大佬,直接飞升了。”索菲亚伸了个懒腰。“艾米丽空降,梅丽莎怎么办?总不能做慈禧太后,没这个位子。”索菲亚怪笑,“那帮老头子不跟女人做合伙人。”
躺在床上,我抱着手机。社交软件打开。梅丽莎的账号静悄悄地,她在线。哦,也许只是联了 wifi。惊涛骇浪中,我似乎对梅丽莎的头像是否是本人已经不在乎。
Hello。我打了个招呼。一会,她回了个笑脸。
“可能有人会空降过来,小心。”我说。
依旧回了个笑脸。没再多说,头像灰了,她下线了。
上班就是开会。艾米丽果然来了。不过不跟我们开大会,她开小会,进出梅丽莎的办公室多次。索菲亚小声,“什么情况,两宫太后和解了?”我们并排坐着,听一个老头宣讲公司的价值观。 每年的一天的 value 洗脑。一会,梅丽莎出来了,坐在我和索菲亚前头。副总裁坐在梅丽莎旁边,手放在她大腿上。
什么鬼?!这是公共场合。然后是拥抱,手蛊住梅丽莎的胸,特别紧。潜规则?!我脑子发懵。可恶!女人想往上走总要忍受这些?!副总裁要上台了。我默默伸出腿,总裁一抬脚。正好拦截,摔了出去。全场人盯着我那条腿。我嘿嘿傻笑,收回武器,装傻。“出去!”副总裁朝我喊。不能再笑了。该死的色鬼!我二话没说,在众人的目送下走出会议室。该梅丽莎上台了。我站在门口。侧耳倾听。“我在这个行业已经做了十年了,今天是我非常荣幸的日子,我要宣布三个消息,第一,艾米丽将回归我们的大家庭,做政府事务部的总监。”鼓掌。哦,故事是这样发展。“第二,我将做为集团合伙人,去香港分部工作,我很不舍,我记得每一次讨论,跟大家共同奋斗的日子,没有你们我未来的路必将更难,但我充满信心。”哦,她走了。终于还是走了。“第三,咨询总监暂时由索菲亚兼任。”又是大消息。我站在门边。看到索菲亚不知所措又惊喜难捱的脸。她跟同事们拥抱。几乎落泪,这是她该得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索菲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这个运气。
我转身离开,下了电梯,在咖啡店坐着,发呆。
莫名失落。
是因为她要离开?我前所未有的意识到梅丽莎对我的重要性。就算她再老再丑跟头像判若两人,我也愿意吃下这口菜。然而一切已经太晚。难道要唱一首离别的车站?太不男人。再过几个小时我三十岁。是时候认识到自己彻底失败了。咖啡只能让人更清醒。我要喝酒。该死,这 CBD 区域,只有超市卖酒。我来了两瓶白酒。平时看不上的。现在只求速醉。晚间,大楼十八层的灯还亮着。我头发晕,可能怎么也无法彻底喝醉。我打电话到总监办公室。梅丽莎接。“等着!”我说。街边花店我随手买了一支香槟玫瑰。
办公室黑黝黝的。只有总监那有光。
我跌跌撞撞朝梅丽莎的门走过去。她刚好出来,背着包。
我冲上去,拿出玫瑰,“给你!”
“这是什么?”梅丽莎带着笑说。
“给你的,拿着!”我现在胆子比天大。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接了。偏着头,微笑着看着我。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我几乎快哭了。我意识到我将失去这个人。
梅丽莎上前抱住我。许久。
“谢谢你。”她说,“其实不用担心,林总对女人不感兴趣。”我嘿嘿笑,带着泪。酒劲这才上来,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在医院。等再次上班,梅丽莎已经不在这幢大楼出现。只是楼里关于她的传说一直没散去。有人说她犯了事逃走的。也有人说她是靠男人上位。还有说她去疗情伤。更多人说她野心勃勃,打算农村包围城市,帝国主义包围中国,迟早杀回来。索菲亚煞有介事做着代理总监,很有派头。外卖点的都比较高级。艾瑞克找了个富人的女儿结婚,跟着去干家族企业了。只有我原地踏步,每天跟 PPT 和各种表格打交道。我很怀念梅丽莎。
一年后,我申请去港大读 MBA。索菲亚她们为我送行,喝了不少。下飞机到宿舍宿醉仍未解。叮咚。手机响了一下。还是那款社交软件。有人加我。我点开,通过。
“头像本人。”对方说。
点开小图,放大,我看到梅丽莎的笑脸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
新作预告:长篇小说《六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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