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当权派获得解放,但并不等于官复原职。现役军人已经把坑都占了,没有他们继续拉屎的地方。不久,石书记和栾场长分别调往其他团担任副职,余下的场级领导若有任用,也就是个“参谋”之类的闲差。当权派不能再当权,印把子必须由现役军人掌握,这是兵团控制各农场的基本原则。客观上说,当权派在运动中被批倒斗臭,已经失去领导权威,而“解放”又不等于“平反”——他们确实犯了“修正主义错误”,真跟没事人似的重新回到原来位置上,广大造反群众也不答应。
现役军人把持朝政以后,首先“把旧农场的规章制度彻底砸烂”,然后把林彪那套“政治建军”、“四好连队”的搞法移植过来,宣称“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天天读’雷打不动”,学习班层层举办,讲用会接连不断,要“学出新水平,用出新高度”。林总打仗在行,但在打粮食方面,估计还赶不上邓老的一根小指头。不过林总在战争年代也未尝如此,这些都是他接替彭德怀掌管军队以后的发明创造。现役军人在农场光知道念他的经,结果搞得“生产无计划、管理无制度、劳动无定额、消耗无标准、成本无核算”。
我这样一个原计划科干部在团部自无用武之地,支左结束以后,便回到一队继续当农工。我本来也没打算与现役军人成为同事,故而并不感到失落。这些人左得厉害,我“根不红、苗不正”,老跟他们呆在一起,一旦发生利益冲突,倒楣的肯定是我,倒不如现在“功成身退”。
更要紧的是,随着儿子旧去新来,一队的家已经变成我生命的重心,我实在没有兴趣在外面混世界了。工作组每十天放一次假,每次我都尽早离开,尽晚回来。只要能陪儿子,就是天天扛204斤的大麻包我都愿意。小斗也确实可爱,表情动作有点小大人的模样,经常让我忍俊不禁。他已经学会走路,活动范围由炕上发展到炕下。有一回他戴上我的狗皮帽子,把小木椅搬到大竹椅前,坐在那里,很认真地用小榔头往一块木板上敲。他见过我往木板上钉钉子,便如此照猫画虎。我于是拿来一根钉子,把着他的手,教他完成了平生第一件木工活。他开心得大笑,我趁机拍了一张照片,至今保存。
小斗学会走路,人生的历险也就此开始。有次我回家,猛然发现他手上缠着纱布,吓了一大跳。文燕带着歉意说明原委:几天前,她在炉子上放了一口钢精锅烧开水,自己到外间(也就是用帘子隔起的储藏室)取东西。转身回屋,只见好奇的儿子已走到炉子跟前,正把小手探进锅内蒸腾而出的白汽里。文燕马上过去抓他的手,但是晚了一步,已经烫出泡来。儿子哇哇大哭了半天,文燕心疼不已。不过等我见到小斗时,他倒无所谓了,兴致勃勃地用剩下那只手翻我包里的东西。纱布取下后,右手红了一片,好几个月才消掉。
我回到一队时,正赶上小斗开始说话。他咿咿呀呀了三四个月,终于在两岁生日之前说出第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就要这样坐着!”以回应我们对他叉开腿露出小鸟坐在小木椅上的批评。那段时间我就像捧哏似的陪他说话,无论他说得有多离谱,也不纠正,而是逗着他继续说下去,所以他不怕跟大人对话,到后来简直有问必答。
有一次小华抱着他到宿舍玩,知青们把他当宝贝,各屋到处传。等文燕去找时,孩子已经不知传到哪儿去了。小华也害怕起来,带着文燕四下寻觅,最后在一间男生宿舍找到了小斗,他正听话地管里面的知青挨个叫“爸爸”。文燕铁青着脸进去,抱起小斗就走。小华事后被她数落了一顿,再也不敢把孩子抱过去了。
小斗长得很像我小时候。我有一张四岁时和三姐的上色照,谁见了都会说里面那个男孩是小斗。不过他特别白,这应该得自文燕的基因。文燕很会拾掇他,每次给他洗完澡,用爽身粉搽一搽,穿上小衣服,红的、黄的、套头的、背带的,还有绸子的——不少都是二嫂从苏州带给文燕的,她的大儿子比小刚大三岁。小刚无福消受,结果全归了小斗。小斗穿上这些衣服显得很洋气,周围农工见了都感到稀罕,说根本不像本地出来的。但这也搞得他有些孤芳自赏,对脏兮兮的孩子爱搭不理,不愿意跟他们分享自己的玩具。
这份清高,等他两岁入托就保不住了。队里的托儿所条件很差,两间房三铺炕,放着十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进门后一股强烈的尿骚味扑鼻而来。小斗在里面鹤立鸡群,经常受到攻击,手中的食物和玩具往往被抢,白皙的脸上每每留下伤痕。妻不止一次为此落泪,我看着也无可奈何。幸好后来调入一位姓孔的老太太,很喜欢他,老把他搂在怀里,别的孩子便不敢再欺负他。
等到小斗更大点,进入中班,麻烦又来了。那里的阿姨正是风流人物于曼莉。文工队分到一队的,就她和文燕,但两人素不相能。小刚生下来是个痴呆儿,于曼莉就散布谣言,说我与多个女人有染,得了梅毒,不光下身烂成菜花,还传到儿子脑袋里。文燕得知后怒不可遏,找队长评理。队长把于曼莉叫去训斥了一通,让她写了一份检查,保证以后再不胡说八道。但这种事也没法通过开她的批斗会来消除影响,所以一队仍有些人认为我作风不正。对此我并不很以为意——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又不能当众脱裤子证明里面没有菜花,就由他们说去吧。我的残废儿子才是真正的痛,那些风言风语已不能让我更加烦忧了。
等到小斗出世,是个健康孩子,于曼莉编造的谣言便不攻自破。而她被多数派抓住以后,交待了不少风流韵事,经红联的笔杆子渲染一番,结果搞成了全场尽知的大破鞋。不过于曼莉虱子多了不咬,一点不在乎,队里也没意识到大破鞋不适合看孩子——这是她下放以后就从事的工作。当初她说自己身体不好,队里就让她到托儿所当阿姨。几年下来,一直没谁投诉过她,直到再次惹上文燕。
那天文燕刚进中班,正见小斗在地上乱跑,一跤跌在炉门前。火苗直往外窜,只要再靠近点,小斗的脸就得报销。于曼莉笑么滋地坐在炕沿上瞧着,没有任何想要救助的意思。文燕一把抱起小斗,就和于曼莉大吵起来,说她有意害自己的孩子。按照幼儿园的规矩,孩子只能在炕上呆着,而偏偏小斗下了地。于曼莉辩说小斗太皮了,自己没看住。文燕当然不信,事后又到队长那里去告状,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让于曼莉丢掉这个饭碗,下地劳动去了。】
2024-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