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在医院住了一周,确信没有问题后,我将他们接回一队。接下来该去分场部给孩子报户口了。文燕问我取什么名字,我说已经想好了,孩子出世是在天快亮时,就叫他“启天”吧。她表示满意。小刚的大名叫“柔刚”,意谓“以柔克刚”,文燕当时觉得不太顺嘴,但因为我有文化,还是接受了下来。等到发现小刚从没“刚”过,就怪我名字起得不对,“柔”把“刚”给克没了,我当然不服。
后来队里有个老职工跟我说,起名要避开自相矛盾的字眼,尤其不能有相克的意思在里面。虽然我认为他不懂辩证法,刚柔相济是能够做到的,但孩子就这么一副模样,让我心里也不由得犯嘀咕:当时要是不故弄玄虚,起个“志刚”之类的俗名,小刚没准就能逃过厄运?如此说来,我倒成了罪魁祸首——真真岂有此理!当下打住,不再进行推演。
兴冲冲骑车来到派出所,一推门,四名年轻干警正在里面打扑克。我自感扫了他们的兴,先道声“对不起”,再表明来意。四人面面相觑一阵,大概在犹豫是否让我等他们打完了这圈再说。终于,其中一位极不情愿地把手中的牌撂下,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抽出一张表来让我填写。
表中有“出身”一项,我问该怎么填,他说随父母。我对该政策表示不理解:如此一来,地主阶级岂非永远消灭不掉?因为它能传种接代,没完没了地往下延伸。他说:“这是上级规定,我们照章办事。”脸上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色,等不及要回去打扑克。
无奈,我只能给刚满一周的儿子打上“地主”烙印。记得小刚出生的时候,我仅在总场机关作了个简单登记,里面并没有此项内容。不过等他们统一报到公安局填户口时,想必也会给他加上“地主”的出身。这样一个根本不会动弹的痴呆儿,身体里面已经有了地主的基因,可见伟大领袖说得千真万确:阶级斗争无处不在,永无熄灭之日。如来佛往五行山上贴一道符,能把孙悟空镇住五百年;而新生的地主资本家天天都有,所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每隔七八年就得搞一次。
回到家中,跟妻子发了一通牢骚,她倒是显得挺平静。她说自己连个兵团战士都当不上,根子全在出身上——兵筹组有规定,成立兵团以后,普通农工都改称“兵团战士”,只有剥削家庭出身的人除外。我们就生活在这么个社会,只能去适应它,无力改变它,不必为此事耿耿于怀,只管过自己的日子罢。
我想想也对,无非是一顶地主小帽,孩子戴上还真能把他拉出去批斗不成?如今回头再看,老二降生前后,全国正处于“清理阶级队伍”的高潮,许多知名人士都在这场充满血腥味的运动中选择了自杀,像我这样的遭遇真是不足挂齿。
大名起好,小名却过了一个月才确定下来,主要因为“启天”里面不好取字。最后我干脆置大名于不顾,直接管他叫“烟斗”。他那时手小,家中几个玩具都抓不住。唯有一只我在朝鲜获赠的烟斗,大小正合适,他攥住就不撒手,成天拿着当榔头使。我平常吸纸烟,这只烟斗一向是个摆设,如今才派上用场。
文燕起先又怪我乱起名,我跟她掰扯:“你要迷信,我就和你讲迷信。农村人都用低贱之物给孩子起小名,比如阿猫阿狗,省得阎王爷惦记。‘烟斗’连个动物都不是,小鬼怎么来勾魂?”她想了想,总算接受下来,但只管他叫“小斗”。我觉得也不错,于是“烟斗”成了他的大号,只有在需要一本正经对他进行教育的时候才用。至于“启天”,家里基本上就没用过。
小斗出生半个月后,睡眠显著变少,白天经常睁眼,这样一来,他与小刚的差别就更加明显了。他的眼瞳又大又黑,看人的时候非常专注,像是在琢磨对方。脸上原先有点皴红,鼻翼两侧还散落一些小白颗粒,看着不如小刚精致,现在全都不翼而飞,皮肤变得洁白光滑。他的五官也长开了,花骨朵一样饱满。头发和眉毛浓密,泛着光泽。额头凸起,像个小寿星佬,显得脑袋沉甸甸的。
我本来只期盼上天赐给我一个健康的儿子,没想到会这么完美。尽管文燕仍坚持小刚更加漂亮,但我不这样认为。小刚的脸盘像妈妈,尤其一双丹凤眼更是直接复制过来的。假如是个女儿当然没问题,但长在男孩子身上,多少让我觉得有些别扭。当然我从来没跟她说过,因为没有一个妈妈爱听自己孩子的坏话。小斗则长得像我,眉目神情都是一个地道的男孩子,兼有大手大脚,却是我这个早产儿所不具备的。从见到小斗的第一面起,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这个孩子是上帝对我的最大赐福——无论先前我从他那里领受过多少磨难,有了这个孩子,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2023-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