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文燕调往867农场的时候，农垦局也正忙着搬家。这个局是1956年在密山成立的，直属农垦部，管着所有8字头的军垦农场，原名“铁道兵农垦局”，1960年迁至虎林后，改称“牡丹江农垦局”。除它之外，1958年黑龙江在佳木斯又整出一个“合江农垦局”，把省属农场（包括劳改农场）统统归到这个招牌底下。一时间，三江平原上双雄并起，搞得热火朝天，不过在开疆辟土过程中也产生一些矛盾。到了1963年，中央终于决定把两个农垦局撤并，代之以“东北农垦总局”，驻地佳木斯。
文燕是1964年4月来的佳木斯，在这里排练了整半年，为黑龙江文艺汇演做准备。适逢建国15周年，汇演规模空前，在全省文艺汇演之上，还有东北大区汇演，优秀节目更要进京演出，所以各路人马奋勇争先。农垦系统作为一个独立单位参加汇演，因此总局高度重视，早早就从各农场文工队抽调人员过来，精心打造节目，力图在这次选秀活动中一显风采。
1964年堪称“汇演之年”，除了大区汇演外，还有全军汇演、京剧现代戏汇演——尤其是后者，直接导致了八个样板戏的诞生。现在看来，这一年倾举国之力营造出的文艺喧嚣，并不是为了展示歌舞升平，而包含了某种特别的“顶层设计”，其真实意图要等两年以后才能彰显。
文燕有幸入选“垦区代表队”，但不是弹琵琶，而是拉大提琴。那时候琵琶尚未引入钢丝弦，用的都是传统蚕丝弦，弹拨比较舒服，不用戴假指甲，但声音不够响亮，合奏时往往被其他乐器压住，所以多用于独奏。文燕不是什么大腕，独奏机会有限，调到867以后，领导就要她兼学大提琴，这样可以多派些用场。文工队强调一专多能，文燕自然服从组织分配。有了弹琵琶的基础，大提琴很快也就上手了，不过她还是更加钟情于琵琶，并未放松练习。
那几年文燕的技艺提高很快，已经能够熟练弹奏《十面埋伏》和《春江花月夜》等名曲，而且“曲罢曾教善才服”。陈老师原本是她的师兄，师父逃离苦海之后，就由他接手。他早已出师，教文燕没有任何问题，还能让她少点在师父面前的诚惶诚恐。陈老师很欣赏这个小师妹，说她要去大乐团干上几年，肯定能够出人头地。但文燕并没有这样的奢望，她只是喜欢琵琶。琵琶发出的声音很奇特，仿佛能让她穿越亘古，去和那些看不见却听得见的音乐灵魂相交。文燕是一个生性孤寂的人，但琵琶能够抚慰她孤寂的心。清晨她常去小山沟，找块平整的青石，铺上毡垫，然后坐下来弹琵琶。净空中她可以感受到每个音符在身边跳跃，带着她的思绪飞升，就像爷爷去世时放的孔明灯，飞到无边无际的幽暗里……
和文燕一起去佳木斯排练的，有一位敲木琴的董淑珍。她是艺校毕业的，此前跟场办的李秘书谈恋爱，发生了关系。李秘书给她买了不少东西，但不同意和她结婚，因为李秘书在哈尔滨有女朋友。小董感觉受了骗，就向场部告发了他。这种事向来“民不举、官不究”，可惜李秘书干得不漂亮，吃羊肉惹了一身骚。场部为了消除影响，把他调到远离权力中心的另一个单位。他原是场领导身边的红人，如今自然有人落井下石。不久他的哈尔滨女友便获知丑闻，断然和他分了手，导致他的损失进一步扩大。
小董闹了这么一出，也成为新闻人物。她是农场子弟，父母均为一分场农工，所以余震超出了青卫山。场部适时把她选派去佳木斯，明显带有息事宁人的意味，不料她在那里搞出更大动静。当时代表队借住在农垦局的电影院里，从太平门出去一直到厕所，沿墙有一溜房子，都是他们的宿舍。平时他们就在电影院排练，周末放电影他们也跟着一起看（当然不用花钱，因为是在自己家）。那段时间正放《天山的红花》，文燕看了不下二十遍，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不放电影的时候，放映室就供乐队排练之用。排练俩月后，又添了一个新曲目，要用到笛子。指挥想起放映员小田会吹笛子，便把他找来。小田从小跟父亲学吹笛子，长大后的工作却与乐器无关，所以也不怎么练了，只是高兴的时候吹两曲，纯属业余爱好。他有次聊天时说起此事，因此指挥有印象。眼下为了救急，就让他过来试奏两曲。一听之下，居然相当有板眼，可见童子功不会轻易废掉。于是把他纳入乐队，圆了他的儿时梦想。
小田这个人很乖巧，以前就老给乐队帮忙，打个水扫个地什么的，没事则安静地呆在旁边，充当忠实观众；现在入了伙，更加助人为乐，所以大家都挺喜欢他。不过后来知道，最喜欢他的人是董淑珍。10月哈尔滨汇演结束后，代表队还要到各农场巡回演出，在路上她就出现孕期反应，动辄呕吐。小田那时已经回佳木斯放电影了，谁都没往他身上猜，结果搞得两个平常爱跟她开玩笑的男队员很紧张，相约去向指导员力证清白。指导员把小董找来谈话，她挺痛快就承认了肇事者实乃小田，但与李秘书不同的是，小董很爱小田，因此不会告发他，而要和他结婚。
小董搞的这第二出，叫场领导更伤脑筋。汇演本是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因此总局特地要求农场选派表现好的人员。之前在与李秘书的那一出里，小董谈不上“表现好”，但终归是受害者，其情可恕。可如今在汇演期间“乱搞男女关系”，则属于严重的政治错误，照理说必须给予处分，但本人已然有孕在身，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又不能过度刺激她，只能暂且姑息，让她先回家把孩子生下来。
这时候为李秘书鸣冤叫屈的声音出现了，说董淑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当初贪图李秘书的钱财主动勾引他，逼婚不成又把他给告了，实属不仁不义；李秘书其实对她相当不薄，要什么给什么；她跟小田在牡丹江边发生关系时，身上穿的还是李秘书送的大棉猴，要不早就冻成连体动物了……
李秘书并未因此而获得平反昭雪，但董淑珍在农场的名声却臭了，连父母都开始嫌弃她。她生完孩子以后，只喂了一个月的奶，就跑到佳木斯去找小田。小田那时在电影院也混不下去了，就和她闪电结婚。两人四处碰壁了一阵子，最后加入一个草台班子，钻到深山老林里去给伐木工演出，从此开始了十几年的流浪艺人生涯。
2021-6-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