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的时候,正值文工队到各分场巡回演出。文燕不敢拖大家后腿,一个月以后才打探亲报告,回邛崃县奔丧。母亲死前一直与文江一家住在羊安镇,大姐文岚也在那里当医生,照理身边有儿有女,不至于遭此不幸。据哥哥信中所说,他从供销社花很大力气搞来一块母猪肉,炖了半天也烂不了,两个儿子在炉边守候多时,口水差不多流光,最后只得从锅里捞出,让他俩把肥的瘦的吃了,肉皮则留给母亲。没想到这份孝心把老太太送上了西天。她的牙本来就不好,哪里嚼得动老母猪的皮?费了半小时才囫囵下肚,结果把肠道给堵塞了,晚上痛得在床上打滚。大姐过来看了一下,说是得了肠梗阻,需要动手术。镇上没条件,只能往县医院送。但文江两口子饿得眼冒金星,哪里抬得动老娘?大姐那时两地分居,一个人也没这把子力气。找朋友帮忙?难于上青天!镇上天天死人,街坊邻居都忙着料理自家后事,谁有余力助人为乐?母亲又在床上痛了一整天,等不来救星,却等来了文燕的汇款单。她流着眼泪望着这张纸,说不出一句话来。到太阳落山时,她终于咽了气。
文燕躺在母亲睡过的床上,流了一夜的泪,心中怨恨哥哥:“抬不动她?你就是爬也要把她拉到县城里去呀!怎么就能让她这样死了?”一家人最后谁也不敢在旁边看着,全都躲到别屋去,母亲是在黑暗和绝望之中离开人世的。难道饥饿会把人的良心也啃噬干净?母亲为这几个子女挨个带孩子,到了却在孤独中死去。她一生做尽善事,怎会换来如此报应?
母亲名叫黄承英,出身大户人家,其父黄信德是民国初年贵州的一个县长。文燕的爷爷文怀山其时正在邻县做县长,两人为了防范黔西猖獗的匪患,需要经常进行合作,工作交往逐渐发展成人生友谊,最后结为儿女亲家。文怀山本为四川涪陵人,曾于清末中举,派往贵州做知县。他去赴任时,单伞匹马,身边只一书僮。该县士绅在城门口夹道欢迎新官上任,却光天化日之下把正主放了过去,结果从早晨一直等到下午,望眼欲穿,文怀山已在县衙升堂问案。
文怀山做了一年知县,辛亥革命爆发。他顺应时势,拥护光复,于是摇身一变,成了民国的“县知事”——虽然换了个名,仍旧是县长。当时革命军为了推翻满清,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结果让贵州土匪发展壮大,成了燎原之势。革命胜利以后,剿匪成为各县当务之急。可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大土匪已经发展出几千人的势力,根本不把县太爷放在眼里,动辄进县城扫荡一通,跟鬼子一样气焰嚣张。有些县长为保乌纱帽,只得暗通款曲,搜刮些民财送给土匪,换得暂时平安。文怀山却不是省油的灯,一面加强城防,一面整顿队伍,准备与敌决一雌雄。
本地有位职业军人名叫吴标,陆军学校毕业,参加过讨袁战争,其时正因母亲去世在家丁忧。文怀山三顾茅庐,硬是说服这位副连长就地转业,给他当警备队队长。吴标治军有方,很快打造出一支三四百人的武装来,虽然规模不及土匪,但是训练有素,装备齐全,足以拒敌于城门之外。文怀山却不想单纯防御,他暗中布置眼线,掌握了大土匪罗炳兴在附近的行踪,急令吴标带队直捣匪巢,打了罗一个措手不及,喽啰死伤甚众,遗下大量财物逃之夭夭。罗炳兴是贵州数一数二的土匪,从来都是他劫别人,哪有别人劫过他?这回却被一个小小的县知事端了老窝,怎能咽下这口气!于是放出话来,定要打进县城去,活捉文怀山。
文怀山一战扬威,让乡民士绅看到了希望,于是出钱出人,把县警备队搞到了一个团的规模,吴标也堂而皇之地当起了“警备司令”。文怀山又使出纵横手段,联合邻县搞协防,打得罗炳兴难以在周遭立足。接下来的两年里,全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业绩。后来罗炳兴联合其他土匪,再次窜回,与吴标部队激战数回,均落下风。罗炳兴也是有谋略的人,打着打着,突然领着一彪人马直扑县城而来,指望一举活捉县太爷,以雪前耻。文怀山及时得到线报,无奈手中兵丁不足百人,难以抵御这股悍匪,但他居然有胆唱“空城计”,特意命人沿街鸣锣,把十几位商户首领召集来,吩咐所有店铺照常营业,不得有误。
罗炳兴率队抵达城外,在附近一个小山坡上往下窥视,但见四门大开,行人自由进出,城内也一片安祥,不由得心中起疑。派了个探子进去打听虚实,回来报知:县知事下令各店不得关门,违者必罚。罗炳兴一听,更是犯嘀咕:文怀山一向诡计多端,这回莫不是要诱我入城?他这城修得固若金汤,一旦进去,四门一关,岂不是瓮中捉鳖?罗炳兴想来想去,到底不敢铤而走险,而后面吴标部队已经赶回,眼看要成“夹击”之势,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去。此事后来妇孺皆知,成为该县一个经典传奇。罗炳兴得悉,也不禁羞惭,此后在文怀山任上,一直不敢来犯。
2020-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