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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228) 革命虫

(2020-06-10 07:13:21) 下一个

【石书记见到如此大雪,无比兴奋——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不下这么大的雪,怎能展现北大荒人战天斗地的豪情壮志?农垦报的李记者这回让他给生拉硬拽过来了。李记者现在名气大了,也不太好请了,只答应呆三天,之后还要到其他工地赶场。因此石书记抓紧时间,摆出阵势,拉开架势,要求人人使出冲天干劲,大风大雪苦干,小风小雪大干,无风无雪猛干。石书记吉人自有天相,这场雪下得实在太豪迈了,已经赶得上“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气势。李记者非常高兴,连呼“不虚此行”,跟着新场就有好照片可拍。

石书记为了抓进度,重新祭起了他的制胜法宝——“插红旗,拔白旗”,落实到班组,天天评比。这种劳动和服苦役差不多,体力消耗接近于极限,但谁也不能叫苦叫累,否则就会挨整。尤其刚刚搞完“二次反右”,几个怪话篓子全部噤若寒蝉,哪怕石书记重新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也没人再敢跟他开半句玩笑。新场有好些农工是渡江前入伍的老兵,共产党员,摆资历未必输给石涛,此时也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因此石涛心情格外愉快,踌躇满志、挥斥方遒,有如在梁山上刚刚排完座次的宋江。

在石书记的统治下,我们早晨六点就得起床,摸黑到旁边的小河边把冰面砸开,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里捧起带着冰碴的水洗脸,浑身跟筛糠似的抖个不停。然后再去伙房,吃带皮高梁面做的窝窝头。这东西堪比压缩饼干,吃两个就能撑一上午。要命的是拉屎太费劲,搞得一个个叫苦连天——那也没辙,这是主粮,顿顿都要打交道,因此每天到工地上与天斗、与地斗,收工回来还要与屁眼斗。

在冰天雪地中干了一天后,唯一的慰藉就是有个温暖如春的工棚。我们住的是地窨子(“窨”念“印”,意为地窖),即在高地上挖一个能容纳十来人的长方形地坑,深度约一米半,四周用杨木架上木笼墙,高出地面一米,留出气窗。然后在顶部铺上檩木,再加榛树枝和玉米秸,最后用鲜土封顶拍实。这种房子是东北先民发明的,易建省料,保暖性能极佳。由于大半截都在地里埋着,露出地面的部分也封了土,所以感觉像个大坟墓,但里面生火以后,真的非常暖和,就算外面刮大烟泡也不在乎。

那时我们过一种近似于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纯属个人的事情少之又少。而这个地窨子却提供了能够容纳个人生活的小小空间,因此它在我们心目中弥足珍贵。只要走进“坟墓”,就能获得一种安全感和自由感,除了例行小组会外,其他时间均属于自己。毕竟冬季寒冷,三四点钟天就暗下来了。石涛虽然是“红色周扒皮”,但也没有办法让我们长时间搞夜战。李记者走以后,我们通常干到六点来钟便收工了,所以那阵子反而觉得比在大湫洼时松快一些,尽管每天仍然要在冰天雪地里奋战10个钟头以上。

在入睡之前,要干的私事太多了。洗脸洗脚、洗衣、烤鞋袜、吃饭,按各人的需要分出轻重缓急,有条不紊地进行,一直忙到坐进被窝里,才算告一段落。这时可以看书、写信、缝补破衣、闲聊。还有一件人人感兴趣的事,猜猜是什么?抓虱子。

虱子有个美名叫“革命虫”,它是北大荒人的忠实伴侣,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生活在舒适环境中的人们,难以想象它们的数量之多,和逮住它们的快乐之至。我们用宝贵的鲜血把它们喂得肥肥胖胖,几乎动弹不得。每条衣缝都是虱子的安乐窝,它们在里面生儿育女,繁衍后代。要消灭它们,用指甲掐是最普遍的方法,女工却没有光膀子的便利——就算一个屋里都是女的,也不好意思赤裸上身捉半天虱子。于是发明了“冷冻灭虱法”,即将换下来的衣衫在树枝上挂一宿,然后用木棍敲打,冻僵的虱子纷纷落下,在雪地上黑乎乎地布满一层。这种集体屠杀虱子的方法很有效率,男职工也纷纷跟随。不过我没有试过此法,因为用指甲掐虱子自有其乐趣,就像嗑瓜子一样,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娱乐方式。虱子掐死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胜过美妙的弹拨乐。不过我有一件破旧的方格子衬衣,里面隐藏的“革命虫”实在太多了,掐不胜掐,最后只能扔进炉子。听到虱子在里面噼叭爆裂,也颇为愉悦动人。】

2019-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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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利 回复 悄悄话 “用指甲掐虱子自有其乐趣,就像嗑瓜子一样,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娱乐方式。虱子掐死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传进我的耳朵胜过美妙的弹拨乐。”——苦中作乐地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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