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战火停息了，盟军胜利了，德军撤出了这个遍地瓦砾、到处散发着刺鼻的硝味和腐肉的臭味的小城市。空中，一 群人字形的大雁哀号地向南飞去，整个城市在肃杀的秋风中瑟缩、颤抖。
暮色降临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废墟。听不到人语、狗叫、鸡鸣、鸟啼，死神控制着它。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口哨声，清脆、悦耳，象夜莺在歌唱，或许就是夜莺在歌唱。这声音豪迈、激进，在空旷的大地上回荡着。于是死神害怕了、畏缩了，最后溜走了。口哨声由远而近，他——一个俄国兵——踏着拍子走了过来。他带着胜利的喜悦走了过来，带着凄凉的伤感走了过来，走回了他的故乡。
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半新不旧的夹克——用他那微薄的军饷在旧货店里买的，袖子太短了，露出一截骨胳粗大的手臂；头发参差不齐，又长又乱又干枯，有的发梢都开了花。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犹如两颗蓝宝石。一双沉重的军用皮鞋呱呱地响着，好象石路上辗过了一辆中世纪的木轮马车。
上了桥，离家就不远了。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大战爆发，他应征入伍，穿着家乡土布做的、又厚又结实的、里面垫着乌拉草的棉靴，踏过了城边小溪上的小石板桥，奔赴了前线 。接着就是几年艰苦的部队生活：与德寇周旋；过雪山；炸碉堡；夺阵地；上尉胸前中了一梭子，皮都翻起来；子弹打着呼哨，穿透帽子，在头顶上留下一条血槽……多么残酷的战争啊！然而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当他正感慨万分的时候，一只温热的、雪白的、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头，软软的声音伴着扑面的酒气传进他的耳朵：“先生，您上哪儿去？不到我那里玩玩吧？”妓女！可恨的妓女。要是往常，他一定会怒斥她们几句的。但是如今，他的喜悦冲淡了他的不快，他甚至可怜起她们来了。于是他有点报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去”，他笑了，笑得很甜蜜，“我……我要去看我的‘情妇’。”对方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在黑暗中奕奕发光，好象两盏小灯泡似的。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等他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拉到电线杆下了。
“是你？！”女人惊喜地喊道。“啊！”他也看清楚了：美丽的扑了一层厚厚脂粉的脸庞在灯光下更显得红润，发着一种异样的光彩；金色的波浪的烫发在脑后挽成一束；和他一样的大海般深蓝纯洁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因眼睛睁大而炸开，细细的眉毛也扩成一条长长的弧线，端正小巧的鼻子恰好与他那尖尖的鹰钩鼻形成鲜明的对照；鲜红的花瓣一样的小嘴惊讶地张大着。她肩上披着一件草绿色斗篷，在胸前打个蝴蝶结；米黄色的折裙，裙摆有一处补丁；脚上是一双他非常熟悉的蓝色小皮靴，各印一朵紫萝兰。这是她吗？这是他想象中妻子的形象吗？不，不是。是，是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的不是他们的结婚戒指吗？右手手腕上挂的不是他给她买的小红皮包吗？是她，确实是她。他想扑上去拥抱她，但当他看到她的皮包带上吊着的准许卖淫的黄票子的时候，他头顶上仿佛炸了一个响雷，几乎把他炸昏过去。一种不可言状的感情从他心里喷发出来。喷出的不是血，而是滚滚的岩浆，将他烧成一堆灰，被秋风吹到天空，打着转儿……天哪！霎时间他觉得大地象陶轮一样倒转起来；四面的山岳一齐向中心的他挤压过来，密集的流星雨纷纷向他头顶上倾泻下来——他跺跺脚，发现自己还活着，还没有死。他的眼睛里喷出一股异样的火焰，包含着惊讶、埋怨、愤怒，他的青筋迸出，一双手抓住她的肩头，十个手指深深地嵌进了她的皮肉。“你——”他说不出话来。女人张大嘴，木然地站在那里，随即滚出一串晶莹的、灼热的、冒着热气的泪珠，噼哩叭啦地滚落在地上。蓦地，他从这些泪珠中看见了辛酸。看见了委屈、看见了痛苦、看见了为养活那三岁的孩子，她在洗衣间、在肥皂泡和蒸腾的热汽中，费力地搓洗衣服、看见了她被一群德军围住欺凌……“约安——！”他低沉地、但是充满感情地叫了一声，张开了双臂，她倒在了他的怀里，幸福而又伤感地轻轻啜泣着。他把她抱了起来。在昏黄灯光的投射下，地面映出一个长长的惨淡的黑影……
天空中隐隐约约地又有一大群大雁飞过，远处山林中的夜猫子不住“哑——哑”地凄厉地叫着。阴凉的秋风继续洗劫着城市——洗劫着碎砖烂瓦、饥馑、断墙和两个在电线杆下紧紧偎依在一起的人儿——洗劫着一切德军剩下来的东西……（1656字）
高一一班
烟斗狼
1982.12.19
-------------------------------------------------------------------------
昨晚我与版友在《老烟记事》下聊天，扫描了两篇小学日记上来。这些旧日文字几年前我从北京带到新加坡，堆在一个角落里，以备将来写作时寻找素材。不过我上大学以后就没有再翻过它们，就像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都懒得去串门了。今天因为扫描日记的缘故，忽然对它们起了考古兴趣。在故纸堆里翻了一通，发现了一篇作文，是我14岁写的——比我儿子现在还小一岁。当时老烟在作文课上出了个材料题，要求根据下面这篇小小说《德军剩下来的东西》，写一篇800字作文。结果我两节课写了1600多字出来。老烟看了以后很感兴趣，把文章改得一塌糊涂。现在物是人非，看着自己当年的文字，我又生出另外一番感触。于是把这篇作文录入电脑，原件也扫描上来，作个留念。除了几个错别字和标点符号改正了一下，其余内容悉数不变。
---------------------------------------------------------------------------
附：（小小说）德军剩下来的东西
[法]哈巴特·霍利
战争结束了。他回到了从德军手里夺回来的故乡。他匆忙地在路灯昏黄的街上走着。一个女人捉住他的手，用喝醉似的口气对他说：“到哪儿去？是不是上我那里？”
他笑笑，说：“不。不上你那里——我找我以前的恋人。”他回看了女人一眼，两个人走到路灯下。
女人突然嚷了起来：“啊！”
他也不由得抓住了女人的肩，迎着灯光。他的手指嵌进了女人的肉里。他们的眼睛闪着光，他喊着“约安！”把女人抱起来了。（184字）
-----------------------------------------------------------------
老烟批语：
第一页
1. “地”改“着”
2. “幕”改“暮”
3. 删“一丝”，恢复“人语、狗叫、鸡鸣、鸟啼”
4. 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呼吸声，大概是一切有生命之物都灭绝了，死神露着狰狞的面目，岔开两腿俯视着这个已被德军洗劫一空的破残不堪的城市。
第二页
1. 不过
2. 是那样地
3. “激进”改“激越”
4. 凯旋曲的
5. “拍子”改“节拍”
6. 忽然，口哨声的节奏缓慢了，低沉了，带着一丝淡淡的哀伤。
7. 回到了自己的
8. 这个俄国兵
第三页
1. 带着灰尘和草屑的
2. 象冬天被强劲的北风蹂躏后的干草堆
3. 漫长而艰辛的战争岁月把他折磨得疲惫不堪了，唯有
4. 的第二年
5. 这条
6. (这里再加上妻子的送别)
7. 整整五
第四页
1. 在战壕里的跌打爬滚的生活，经受着血与火的洗礼
2. 现在，这一切结束啦！
3. 随之一股酒味、烟味和劣等化妆品的香气混合而成的气味扑鼻而来，
4. “软软”改“缠绵”
5. “可恨”改“可憎”
6. “怒斥”改“呵斥”
第五页
1. “报歉”改“抱歉”
第六页
1. 这一外形刻划应表现出她的妓女的形象，这是过去的纯洁和今天的俗气的矛盾统一。
第七页
第八页
第九页
1. “募”改“蓦”
2. “三岁的”改“三个”
第十页
1. “个”改“对”
2. 残垣
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