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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76) 解剖室

(2015-03-26 05:39:33) 下一个

【我每天看报,密切关注局势的发展,焦急地等待解放。我已厌倦学校生活,想去当一名随军记者,走南闯北,纵行江湖——我认为这是最适合我的职业。学校的训导主任姓郑,兼教我们年级历史,别看大庭广众之下他一本正经,其实思想相当进步。大概他发现了我身上的某些苗头,因而对我这个“差等生”表现出特别的偏爱,常叫我去他的宿舍谈时局,谈未来。他还特意借了一套禁书《静静的顿河》给我,并鼓励我多看一些苏联小说,比如高尔基的《母亲》、《在人间》等。从那时起,我的阅读兴趣就逐步转移到了苏联文学上。

到了1949年4月初,风声越来越紧,杭州城渐渐呈现出一种政治真空。我最早注意到的是,校长林树艺(国民党浙江省党部书记长)领着全家离开了杭州。他的女儿爱莉和儿子新华我都认识,也在这个学校就读,他俩随父离去,意味着国民党政权已经难以支撑,因为林的身份绝不见容于共产党。尽管林树艺于我有恩,但是一想到这帮达官显贵作鸟兽散的狼狈情状,我就从心头涌出莫大的快意!抗战结束不过4年,我对国民党的好感就荡然无存。巨变之前的民心所向,已经决定了共产党即将取而代之。

校长有辆考究的专用三轮车,眼下蹲在校门边的过道上无人问津了。还是胡林,最早表现出一种“和尚摸得,我也摸得”的造反精神:他约我和另一位同学朱启善骑车环绕西湖。他本来就会蹬三轮,先教会我们,然后便可轮流蹬车,自助游览杭州城。胡林跟门房的关系不错,打个招呼,就拿到了校长的尊驾。我们先找一条僻静的小巷学了几个来回,掌握了基本平衡技术,就能独立操作了,这比骑自行车要简单得多。一天傍晚,我们三人向西湖进发。在闹市区由胡林蹬;到里西湖绕个大弯后,路面平坦,行人渐稀,就换我来蹬;进入苏堤有几座拱桥,又把我换下来,由力气较大的朱君蹬。车子从桥上快速俯冲下去,两耳呼呼生风,真有点提心吊胆。我们的驾驶技术都称不上老练,搞得不好就会一头扎进西湖里。

这时解放大军已经压到长江北岸,大战一触即发,国都南京的“陷落”指日可待。学校基本上停课,我们整天无所事事,自由进出校门,到处游逛。某一天,我等一行五人溜达到省医学院附近,胡林心血来潮,建议去里面的解剖室看尸体。这主意太富于刺激性了,立刻得到全票通过。临近解放,这医院和其他单位一样,已难维持往常的秩序。我们乘虚而入,东拐西拐,找到一幢孤零零的红砖平房,迎风嗅到一股强烈的“来沙尔”气味。大门紧闭,但是没有上锁,我们就大模大样地鱼贯而入。胆壮的原因一是人多势众,二是里面除了尸体外没有值钱之物,被人撞见也不会把我们当小偷来抓。

老天保佑,赐给我们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虽然所有窗户都垂挂着米黄色布帘,但由于透光性强,室内依然明亮。屋子中间有一张解剖台,一具尸体平卧其上,覆盖着洁净的白布。我们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空气变得越来越紧张。街头小说里看到的各种“僵尸”、“艳尸”,都在这一刻涌入脑际,让我既感害怕,又感兴奋。

胡林胆大,掀开白布一角,露出了尸体的左胸和臂膀。见到“真身”,我们反倒不觉得有多恐怖了。这是一具中年男尸,发育正常,神态安祥,皮肤擦拭得十分洁净,左乳上端有个10公分见方的切口,肌肉被剥离后翻过来,用夹子夹住,如同掀起的门帘,从中可以清晰看到三角肌交叉重叠的纹理,令我想起餐桌上的白切鸡。

相隔六七米处还有一具尸体,用一块浅蓝色的布覆盖,揭开一看,是个老汉。其它几张解剖台则都空着。

我们巡视一圈,觉得没什么劲,准备撤离,却在侧门拐角处发现一个锃亮的白铁皮柜,体积比棺材还要大一些。或许这里面有看头!大家的胃口又吊了起来。胡林叫我跟他各抓住一个提把,使劲往上掀,试了两三回才打开盖子。顿时,一股浓烈的防腐药水气味直冲鼻腔,几乎让我窒息。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胖得出奇的全裸女尸,俯卧在半箱深的暗红色液体中,只有肥臀的顶端浮出水面;她身旁还胡乱扔着几条小孩的胳膊和腿。由于开箱动作太大,女尸受到惊扰,在水里缓缓倾侧,眼看就要翻过身来……

我和胡林吓得真魂出窍,不约而同地重重合上箱盖。惊呼声中,众人已仓皇出逃。

又过了一周,大部分走读生都不来学校了。我到郑老师处打听风声,他向我暗示杭州很快就要解放。林校长走后,学校的全盘工作由欧阳副校长负责。欧阳不苟言笑,已过35岁还是独身,平日对学生很严厉,每逢周一召开纪念国父的例会时,批评或处分学生都是他的事,自然不讨好。

现在我们却发现欧阳客气多了,见到高中生,他会主动打招呼或点头示意。他肯定知道林校长为什么逃往台湾,而自己的身份是国民党员、兼管三青团工作,如何“迎接解放”,将是他不得不迈的一道坎。】

2014-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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