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和大哥退了房,乘坐长途汽车,9点半就到了昌化。一路上天空阴沉沉的,像块巨大的灰石板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砸下来。我们在街上转了半个小时,雪花就开始稀稀落落地飘洒。大哥缩了缩脖子,担心地说:“咱们还去河桥吗?这雪要是下大了,回杭州可不好走。”我说:“都到这儿了,干嘛不去?下午三点才有车开往杭州,中间这几个钟头,刚好可以到河桥转一圈回来。咱俩在昌化镇上瞎逛,有什么意思?”
大哥并不知道,我到昌化来,只为看一眼婉如一家在太平巷的旧居。可是刚才逛到那里,房子已经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几间新瓦房。说句实话,当年他们住在哪里,我也不很确定,因为整条巷子都在改造,连巷名和门牌号都换了。婉如的身影,只能从我残存的记忆中寻找了。
1944年1月,初中第一学期结束了,我要回家过年。黄老师为我叫了一辆独轮车,车夫跟他相识,会把我一直送到目的地。回家本来是件高兴的事,但一路上我的心却被阴云笼罩着,因为口袋里的成绩单有两门功课不及格,其中英语只考了9分!
途经昌化,我忽然产生一个强烈的念头,要去看看婉如——尽管事先并没有打招呼。昌化县城比於潜还小,几条街巷转转,就找到了地方。林伯母打开门,看到我这个不速之客,又惊又喜,赶紧招呼进屋。不一会儿,婉如带着弟妹出来,见面自然很开心。她比半年之前长高了不少,略显清瘦,举止也更加成熟,温婉如水。叫我意想不到的是,我在学校瞎胡混的时候,她却在家里照料受伤的父亲。
几个月前,28军和日本兵在天目山打了一场大仗,林伯伯作为参谋人员,跟随长官上到前线,不幸被弹片击中腰部,失血很多。送往战地医院后,他的命算是保住了,左肾却不得不切除。林伯伯在於潜疗伤一个月,其间我母亲多次去看望他。出院后他回到昌化家中休养,不料伤口又发生感染,高烧不退。这里的军医每天过来给他打盘尼西林,为他清洗伤口,更换纱布。婉如虽然还不到十岁,却事极孝顺,休学在家服侍父亲,同时照看弟妹,为母亲分担了很多忧劳。空闲的时候,她就抓紧学习功课,并托同学把作业带回学校。授课老师大为感动,每周都过来给她补课,结果这学期她各门考试都是优秀。这让我感到十分羞愧,不敢把成绩单拿出来给大家看,只说考得还凑和。
一直到半个月前,林伯伯才最终痊愈,不用再打针换药了,但身体仍然相当虚弱。本来他是一个健壮挺拔的军官,我那次见他时,他只能在佣人的搀扶下勉强走几步,身形单薄,脸色腊黄。不过他的情绪挺好,说人有两个肾,坏了一个还剩一个,不打紧;只要养一段时间,照样可以骑马打仗。这让我听了很高兴。
我在婉如家吃过中饭,便重新上路。林伯母不敢留我,怕母亲在於潜那头担心。回去走的是另外一条山路,虽只我一人坐在车上,车夫仍能平衡自如。羊肠小道全用青石板铺成,已被行人的双脚磨得十分光滑。尽管我坐在靠山崖的一侧,可另一侧就毗邻深渊,不免心惊胆战。然而车夫却满不在乎,有时跟我攀谈,有时则哼哼小调,自娱自乐。
山间行人稀少,每隔十里有歇脚的路亭,用一排木栅栏与山径隔开,亭内供着路神,旁边放有长凳。傍晚时分,我们经过一个亭子,栅栏里竟然锁着一个女疯子,披头散发,怒目圆睁,我看了非常恐惧。冬日景象萧索,满目所及,无非是枯藤老树昏鸦,没想到还碰上一个疯子,叫我现在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那女人衣着褴褛,山间气温很低,如果没人去管她,一个晚上就能冻死。
好容易才结束了这段艰难而寂寞的旅程,手脚都快冻僵了,终于回到於潜。进了家门,兄姐都向我亲热问候,母亲则叫朝月端来一盆温水,亲自为我脱去鞋袜,把我的双脚浸泡在水里。我成了全家的中心人物。但家人对我越关心,我心里就越害怕。直到第二天晚上、大家围坐在火炉旁,母亲才想起向我索要成绩单。看完之后,她一言不发,默默地把单子交给大哥,接着这张成绩单便在兄姐手中传递。谁也不作声,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把我臊得不敢抬头。良久,母亲终于长叹道:“六顺,你真不争气啊!你的五个兄姐从来没有考过这么差的成绩,你怎么对得起你的父亲!”
二哥更是拿鄙夷的目光瞅着我。由于获得母亲恩准,寒假期间他抓我学习,手段更加“法西斯化”,然而效果也变得更差。在他的高压之下,我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情绪。数学和外语本来就难学,越学不好我就越不想学,嘴里机械地回答“是”、“好”、“懂了”,耳朵却听不进他的讲授。在我眼中,二哥是天下最坏的老师,因此我当老师以后,总是反其道而行之。可以说,我能够成为一个“好老师”,与二哥这个反面教材是分不开的。
由于学习上受到歧视,我在家也变得有些孤僻,巴不得早点结束假期生活,回到三中那群野孩子当中。有次母亲半开玩笑地说:“我看六顺将来去学兽医吧!”兄姐们听后哈哈大笑,我也没表现出有多难为情,但这句话却深深烙在我的心上。我自然不会去当兽医,但是我要选择自己未来的路。数学外语不行,我就往文科方向发展吧。总之,我怎么也不会按照母亲和二哥的话往前走了。
父亲生前大概不会想到,我这个腼腆胆怯的“六顺”,日后会成为几个孩子当中最叛逆的一个。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这个家庭越来越反感。这是青春期少年容易产生的情绪,然而在我身上表现得特别强烈,导致我日后十分决绝地离开了母亲和兄姐,踏上了自己的人生旅途。现在我已年过古稀,对亲情有了更多怀恋,但我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在那个外表脆弱的少年体内,正在生长我的人格骨架,它将支撑我度过人生最困苦的岁月。】
2014-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