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烟斗狼 (热门博主)
  • 博客访问:
正文

老烟记事(142) 无间道

(2015-02-17 21:38:50) 下一个

【母亲是1951年8月被抓的。那天适逢周末,大哥正在床上午休,却见三名公安推门而入,吓了他一哆嗦:院门平常上锁,怎么悄没声地就闯进卧室里来了?过后一想,应该是同院邻居给开的门,公安抓人哪有不事先踩点的?

为首一人低声喝问:“你母亲在哪里?”大哥条件反射地回答:“在—在—厨房—洗—洗—”公安不等他结巴完,转身就到厨房抓人。大哥只听母亲尖叫:“啊呀,啊呀,抓人啦,老大救我!”紧接着传来洗衣盆被踢翻的声音。大哥体若筛糠,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连拖鞋都忘了穿,哆嗦着走出卧室。母亲已被反拧双臂,戴上手铐,押到院子当中。她佝偻着后背,夹在三个大汉中间,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鸡。发髻散乱,脖子上有一圈明显的指印,当是公安怕她出声给掐的。

为首那人转过身来,对大哥说:“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见大哥这副模样,又补充道:“你去换身衣服再出来,我在门口等你。”或许是因为抓捕任务已经完成,他态度和缓了许多。大哥慌忙跑进里屋找衣服,大嫂抱着两个女儿坐在床上,惊恐不已。大哥边穿边道:“没事的,没事的。抓的是妈妈,不是我。我陪着去做调查,很快就能回来。莫担心,莫担心!”说完匆匆出门。

院子外面停着一辆旧吉普,应该是当年从国军手里缴获来的。十几个闲人围着看热闹,其中就有隔壁一家。那名公安站在路边吸烟,见大哥过来,便招呼他坐到副驾位置,自己把烟掐了,坐到司机位置开车。母亲则被另两名公安严严实实地挤在后座上,动弹不得;双手已从背后改换到前面铐住,这样能让她坐得住。大哥从后视镜里看到母亲,满脸的恐惧和迷茫,不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到了公安局,母亲在一张拘留单上签字、按手印,然后被押往小车桥监狱。母亲离开时,望了大哥一眼,那份乞盼和无助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大哥则被留下来,接受讯问。听了半天,他总算知道了案情。原来我家在於潜有片山林,是外公当年送给母亲的陪嫁之一。母亲很早就雇人在山上种树,等我们从新昌搬来时,树已经成材,每年砍伐一些,拉到外地去卖,成为一笔稳定的收入。为了怕人偷树,母亲雇了一个看林人,名叫文树清,一家四口平时就住在山上。母亲允许他在山林里打猎,采摘草药,每月还派人给他送些粮食。文树清忠厚老实,恪尽职守,母亲对他很信任,一直用了七八年。

后来便出了事。那回二哥放暑假,到山里去玩,在文树清家的后院里发现一棵切割整齐的粗大杉树,心中起疑。顺着地上的拖痕,他在二十米外的林中发现了一堆被树枝掩盖的木材,数一数竟有二十多棵!二哥回家后马上向母亲报告了此事,母亲大怒:文树清只负责看山,不负责砍树,如今出现这一堆木头,岂不是监守自盗?当下就要带着大哥二哥去找他算账。大哥有点害怕,说文树清五大三粗,家里又有猎枪,万一翻了脸,我们仨哪里是他的对手?母亲一想有理,就去县警察所找人。所长原是父亲的部下,当然鼎力相助,亲自带领两名警察,挎着枪,偕同前往。到了文家,人赃俱获,文树清无法抵赖,供认自己已经偷卖了三十多棵树。母亲恨得咬牙切齿,大骂文树清忘恩负义,所长命令警察把他抓回牢里关押。

第二天中午,文树清的老婆余氏领着两个幼子来找母亲,见了面就扑通一声跪下,直说丈夫不该偷树,请太太饶过他。余氏昨天带着孩子从娘家回来,一宿也没见丈夫,心中着慌,下山来找母亲打听下落,刚进县城就听说丈夫被警察抓走了。余氏向母亲哀告,说自己得了重病,治了大半年都好不了。两个月前找到一位名医诊断,开的方子里有灵芝,非常昂贵,家里根本买不起。文树清无奈,开始打起树的主意。她也苦劝过丈夫不要干这种事,但到最后他还是把树给砍了。

母亲一听,觉得不落忍,说有病为什么不找她求助,而要干这偷盗之事?一边让大哥去找警察所长,赶紧把人放了。文树清昨晚在号子里吊了大半宿,浑身瘫软走不动道儿。母亲雇了两辆车,把一家四口拉回去,又送了一些药品给余氏。文树清自觉羞惭,身体康复以后辞了工,带着老婆孩子离开山林。母亲留不住他,便叫大哥送他一大包衣物,最后他也没带走。据说回去不久,余氏就死掉了。

解放以后,文树清起先并未举报母亲。但到土改复查的时候,这件事给捅了出来。他有个族叔粗通笔墨,替他写了份材料,说母亲一贯欺压农民,当年带着警察把他抓进牢房,并且逼死了他老婆,搞得他家破人亡。驻村工作组正在搜集典型材料,当即向县公安局反映情况,要求抓捕“恶霸地主”。于是母亲很快落网。

母亲刚抓进去的时候,非常害怕,以为要被枪毙。审讯人员告诉她,我党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检举有功,包弊有罪”,于是她就开始挖空心思地检举揭发。但她提供的线索要么没有价值,要么根本抓不着人(已逃往台湾)。眼看一天天过去,自己却立不了功,她越来越焦虑,整宿无法入睡,精神几近崩溃。

就在这时,出现转机。她有一个堂叔,名叫丁克诚,原先在上海做大买卖,十分有钱。据说有次朋友求他办货,他连订金也没收,找了一辆卡车把货拉去。谁知那个朋友财迷心窍,不光把货款吞了,连卡车也给卖掉,卷了钱逃之夭夭,害得司机徒步跑回。丁克诚自认倒霉,掏腰包赔了别人卡车,倒也没有报案捉拿骗子。过了若干年,他的银行账户忽而转来一笔巨款,汇款方却素不相识。旋即收到一信,称自己是当年骗他钱财的朋友,那时穷困潦倒,不得已出此下策。如今在南洋倒腾橡胶发了财,于是连本带利一并归还。虽则如此,毕竟心中有愧,此生不敢再相见,还望丁先生既往不咎。

丁克诚表面是上海富商,暗地里却是军统特务,抗战期间替国民党搜集情报,偷运军火物资。到了1949年,他却被中共地下党争取过来,为和平解放上海立下功劳。之后他被派往老家於潜,策划那里的国民党残部起义,在我家住过好一阵。母亲跟他关系密切,曾经托他倒运过不少土特产,在他的商号里还占有股份。眼下身陷囹圄,母亲顾不得许多,于是把他也给“检举”了。母亲觉得他这么个大资本家,肯定罪行比自己严重,哪知人家是反水间谍,已经加入革命阵营了。她这么一乱咬,倒把丁克诚咬上门来了。

母亲一见丁克诚,吓得直发抖——怎么“说曹操、曹操就到”哇!丁克诚把审讯人员支走,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侄女,实话告诉你,我是给政府办事的。这次过来想要救你,但能不能救得了你,要看你的造化了。我跟你打听一个人——谭世昌,你知道他的下落吗?”

谭世昌与父亲生前结拜为兄弟,是母亲最重要的生意伙伴(10章)。母亲的主要投资都是通过他去运作,每次都带来丰厚的利润,甚至让人觉得谭在有意周济我们家。丁克诚能与谭世昌结识,并且成为好友,正是由于母亲牵线搭桥。谭一解放就销声匿迹了,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母亲这回供出不少人,唯独没有扯上谭伯伯。我想一则因为他是至交,母亲不忍心加害于他;二则他也知道母亲一大堆旧事,供出来对她未必有利。

如今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丁克诚点名要这个人。母亲问:“谭世昌在乡间口碑很好,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情,为什么要抓他?”丁克诚说:“这不是你要关心的,你只要告诉我他在哪里就行了。”母亲说谭世昌跑到上海女儿家去了。丁说已找过,一个人没有。

母亲又回想了半天,说:“两个月前他外甥到杭州来办事,顺便过来看我,好像提到他住在嘉定的一个什么‘周家庄’,或是‘赵家庄’。我当时没太留意,记不清了。”

丁克诚一听来了劲,两眼放光:“你赶紧把他外甥的姓名地址告诉我。”说罢把桌上的纸笔推过来。

母亲写完交给丁克诚:“堂叔,我这算立功了吗?政府会放我出去吗?”

丁克诚把纸折好收起,笑了一下:“抓到人,你就立了功。”

于是母亲天天在狱中祈祷,快把谭世昌抓住。

过了大半年,丁克诚终于再次露面,带给母亲一个绝好消息:谭世昌不仅被抓捕归案,而且已经枪毙!母亲听到这消息,差点昏厥过去。她怎么也料不到谭世昌会被镇压。若说余氏的死扯上她还属牵强,谭世昌的死则实实在在和她有关了!

丁克诚对母亲说:“你别看谭世昌平时吃斋念佛,其实坏着呢!上海当时有个地下党员,就是他让供给了日本人害死的。共产党一直调查此案,到今天才把真凶抓获。你说能饶得了他吗?你这回大大地立了一功,政府已经告诉我,会对你进行宽大处理的。”

母亲听罢,心里好受了一点:没想到谭世昌是个汉奸,枪毙了也算罪有应得。又过了半年,母亲终于从牢里放了出来,送到绍兴劳改鞋厂。说她这条命是谭世昌换来的,一点也不为过。

戏剧性的是,谭世昌一案在1980年代又给翻了出来。那时两岸关系开始缓解,谭在台湾的家人很有地位,特向统战部去信,说谭家有亲属被日寇杀害,谭世昌极端仇恨日本人,不可能去做汉奸。倒是丁克诚具备出卖共产党的条件,军统曾经怀疑他是双面间谍,既给国民党做事,又给日本人做事。只是因为日本很快投降,军统的内部调查才不了了之。谭世昌一案的关键证据都是由丁克诚提供的,而丁很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嫁祸于人。

那时丁克诚已在政协担任要职,整天忙于对台统战工作,炙手可热,谭家的控告自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到奶奶去世时,这桩近半个世纪的无头案,仍然没有结论。】

2013-10-15

相关链接:

10章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这人的义气是拿来保命的。命要是没了,义气又有何用?
木火 回复 悄悄话 丁克诚太投机不讲义气了。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