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叔发迹的时候,父亲开始步入人生的最后旅程。1937年,省政府在永康方岩开会,父亲赴会时突然咳血,心知不妙,便到医院检查。那里有X光设备,很快发现得了肺结核。父亲通过关系搞到盘尼西林注射剂,但是数量不多,无法满足需要。母亲还从家乡弄来什么菌,据说是棺材上才有,却也毫无作用。到后来父亲咳嗽加剧,只能抽鸦片。鸦片是从犯人处收缴而来的,存放在一间仓库内,保管员是父亲从老家带来的心腹,名叫唐阿四。大哥有次随阿四去仓库取鸦片,那屋子阴森森的,十分吓人。父亲一生致力于禁烟,最后却要靠鸦片来维持残生,可谓造化弄人。
父亲染上肺病,与不良生活习惯有关。他好打麻将,经常通宵达旦,极为伤身。打麻将是官场上流行的社交方式,父亲自无法做到“出淤泥而不染”。事实上,他1927年复出以后,已没有早年当巡警时的锐气,而多了几分宦海沉浮的暮气。父亲初到杭州地方法院做法官时,一下班就去江阴要塞司令家里打麻将。母亲在於潜料理家中事务,特让大哥随行,与父亲一起住环湖旅馆。那时大哥只有六七岁,依然谨遵母命,晚八点见父亲不回旅馆,便穿上印有古钱花纹的绸制长袍,坐着轿子去浣纱路找他,然而哪里叫得回来?每次都是大哥自己撑不住,倒在司令家的一张小床上睡着了。
除了打麻将,父亲的另一恶习就是抽烟。打牌愈久抽烟愈凶,要不怎么熬得住?这样的“方城之战”,每每打到天亮才罢手,匆匆吃过早点,就赶到法院去上班。好在他那时只是“候补”法官,没多少公务要处理,可也不能出庭时睡觉啊!就这样强撑到中午眯会儿眼,连饭也懒得吃了,整个白天都过得浑浑噩噩。只有到了下班,才又精神起来,重新投入战斗。他的生物钟已经根据打麻将的需要彻底进行了调整。
这样夜复一夜,父亲身体越来越虚弱,打到后来,连牙齿都感觉松动了。幸亏母亲终于来到杭州,在众安桥租了房子,父亲从此不能再做“快乐的单身汉”。在於潜时,母亲家里开有赌场,父亲正是上门打麻将才认识了母亲,两人可称作一对牌友。然而母亲结婚后非常反对父亲打麻将,不是怕输俩钱,而是怕“夫命难保”。到杭州以后,起先母亲劝不住父亲,便假装吞了金戒指,要大哥跑去向父亲报告。父亲闻知大惊失色,坐车从司令家赶回,见母亲痛得在地上打滚,慌忙从邻居谢安仕家里要来一大把韭菜,硬逼着母亲吃下去。母亲只能假戏真做,搞得上吐下泻,最后总算把戒指给“拉”了出来。
经过此事,父亲有所收敛,午夜之前一定回家,不敢再打通宵了。但戒赌是不可能的,他的麻将瘾已经深入骨髓。后来到新昌工作,公务增多,他也需要维护“首席法官”的形象,故而检点起来。平日里他不怎么打麻将,周末则带着母亲到张载阳的府邸搓一整天,这似乎已成为维系夫妻感情的一种方式。他俩合作起来堪称绝配,整个新昌县无人能敌。不过父亲并不贪财,每次都把赢来的钱吐回大半,遇到“贵客”还要搭上点血本,而母亲总是心有灵犀地加以配合。偶尔张载阳游兴大发,还会叫上他俩到邻县去打牌会友。去得最多的是嵊县,那里有不少名流雅士,玩起来会比较有意思。
张载阳是退隐高官,曾在辛亥革命建立功勋,后来当过浙江省长,并授陆军上将。1924年江浙战争中,他被孙传芳打败,因而解甲归田。张载阳出身行伍,却精通书法,写得一手好字。他与父亲成为莫逆之交,主要不是因为利益往来,而是觉得父亲厚道重义。张虽是闲散之人,毕竟飞扬显赫过,当地官员对他恭敬有加。父亲与他有这层关系,对于加强自己的官场人脉不无禆益,所以君子之交未必淡如水,何况是爱打麻将的君子。
父亲得上肺结核之后,知道死期将至,再不打麻将了,转而一心向佛。父亲是我出生那年开始信佛的,个中因缘与大哥有关,相当邪门。大哥多年后对我忆起往事:“那时我只有10岁,在外上小学。暑期我回家度假,上午背文章,中午练大字。有一天功课做完,经弄堂过大厨房,对面就是父亲的卧室。门边书架上放有儿童读物,我正要过去取一本书,忽见面前站着父亲,穿戴跟唐僧一般模样,合掌端立在门口。第一眼不相信,第二眼吓往了,第三眼却消失了。室内静悄悄地。我冲进挂着门帘的侧室,哭着推醒午睡中的父亲。他坐起身,哄我平静下来以后,询问原因,由此得到顿悟。他认定10岁的儿子是不会编造谎言的,于是信以为真,决定皈依佛门。”
父亲信佛,但并不出家,只是辟出一个小房间当佛堂,每天在里面做几个小时“功课”。平时用膳,也尽可能避免荤腥。他在法院的办公室里有一间卧室,红漆地板铺就,墙上挂有一幅湘绣的观音像。感觉疲累时,他就在蒲团上打坐诵经。这种生活方式,大概就是通常所说的“居士”——佛门和世俗两头兼顾,算是中国特色了。
新昌那个地方宗教气息非常浓厚,境内建有大佛寺,善男信女云集,父亲耳濡目染,自然容易受到影响。另一方面,父亲信佛也是因为厌倦了官场倾轧。他来新昌以后,一直与法院韩院长搞不到一起。此公是个好色之徒,见母亲貌美,经常过来串门,想找机会勾引她。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番试探无果,他转而打起县长太太的主意。县长名叫林树艺,太太长得很漂亮,与母亲是好友。母亲听说韩院长对林太太殷勤备至,便提醒她多加小心,不要着了道。此公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尽管母亲做事不落痕迹,但是父亲心里有阴影,自然与韩院长合不来。可另一方面,又不能为这种事公开翻脸。韩院长惯会玩手腕,南京的后台又硬,就算林树艺也敢怒不敢言。父亲在泰顺那会儿得罪了顶头上司,搞得进退维谷,所以现在处处小心谨慎。他性格本来就内向,到新昌以后变得更加抑郁,与此有很大关系。那位韩院长搓巴了父亲整整十年,待他去世之后才调离新昌,真可谓“冤家路窄”!】
2013-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