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斗狼
老烟记事
【1937年既是国难之年，也是父亲的霉运之年。那年接连发生两件事，把他从肉体到精神彻底击垮：其一就是肺结核，在当时属于不治之症，只能等死；其二则是牛儿夭折，令他万念俱灰。
牛儿不是旁人，而是我的弟弟。本来我已是家中老小，没想到过两年母亲又生了一个牛儿，取代了我的地位。父亲对众多子女向来一视同仁。在我的记忆中，找不出一星半点他盛怒的情状。我和小姐姐（三姐）上学前或放学后有时会到他的“佛堂”去看望，他总是和蔼可亲地询问我俩的学习情况，还解开书包，检查我们的学习用品是否齐备，有一回发现铅笔钝了，就取来小刀细心地代我们削尖。
父亲虽然爱我，但并没有因为我小，就格外亲近呵护我。牛儿出世以后，他却表现出特别的疼爱。那时他已经日薄西山，忽得幼子，仿佛自己的生命有了着落，自然感念上苍。牛儿聪明异常，有如天赐，只差口中衔块“通灵宝玉”。太聪明的孩子容易夭折，父亲似乎对此存有戒心，所以对他百般关照。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牛儿长到3岁时，一场脑膜炎夺走了他幼小的生命。当时的抢救场景，至今历历在目。父亲请来县城里最有名的医师，我和兄姐们都不让进屋，只看见几个大人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当牛儿的四肢发生剧烈抽搐时，我们听到母亲的哭声。他死得非常痛苦，父母伴着大夫守在跟前，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牛儿的夭折对父亲打击很大，他原本不佳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了，所以母亲有时会忿忿诅咒牛儿是个“讨债鬼”。从那以后，活的乐趣从父亲心中消失了。他不再打麻将，也不再抽烟了。他本来烟瘾极大，大便时经常叫大哥点一支烟递进来。抗战期间家庭负担重，他改抽旱烟，是杭州宓大昌出产的烟丝，力道十足。而如今，他一有空就呆在佛堂，似乎要检讨自己平生做过哪些错事，以致于让佛祖把这样聪明可爱的孩子带走了。到那年晚些时候，父亲做出一个重大决定：举家搬到祥溪庙去住。
祥溪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个祠堂，因为里面供的其实是个人。这人名叫汪以增，乃明朝一个商人，他从安徽歙县来到新昌嵊县做生意。正统丁巳年（1437年），本地闹大饥荒，汪在鹿胎山麓贮有很多米，尽数发与灾民，自己却不久离开人世。县官将此事逐级禀告皇上，于是皇上把汪以增封为佛教明王。新昌嵊县经常闹水旱灾害，一到这个时候，官吏百姓就去祥溪庙求明王保佑。明王恪尽职守，一会儿施雨，一会儿除疫，忙得不可开交。县官不停奏表皇上，皇上没想到明王会这样帮忙，省了自己很多麻烦，于是不断加封，最后汪以增就变成了“威德明王太祖神”。
不过明王也挺可怜，一个劲地给大家办好事，自己却躲不过刀兵之灾。1861年，太平军占领新昌，大约觉得“拜上帝教”乃宇宙间的唯一真理，而佛教之类都属异端邪说，于是不仅拆毁大佛寺，连祥溪庙这样一个土祠堂也给捣毁了，其“彻底革命精神”只有百年以后的红卫兵可较高下。
太平军统治新昌一年后便被赶走，善男信女们又募集钱财，重修大佛寺和祥溪庙。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基本上就是靠这样的修修补补在维持着。然而经此一劫，祥溪庙不再灵验，此后的种种天灾人祸明王都不愿再管，于是这庙逐渐破败下来。除了明王生日，平时罕有人至，门可罗雀。庙内也没有僧人，只有个管事的“庙祝”偶尔过来照看一下，其他时间大都呆在自己的小药铺里。到了这步田地，汪以增也就从“威德明王太祖神”变回自己的世俗身份，百姓则更多地把他当做一个古代大善人，而不再拿求雨除魔的事情来烦他。
祥溪庙有几间空房闲置无用，于是对外招租。父亲刚来新昌时，法院曾租过祥溪庙的房子，后来在旁边盖了办公楼，就不再用了。但父亲对这座小庙却情有独钟，公余时间经常来此闲坐休憩，享受那片难得的宁静与安祥。如今罹患绝症，他更想远离世俗生活，于是干脆把家搬来居住。
祥溪庙从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从大门进去，沿着石阶往上走，是座小小的庙堂，里面供着几尊不大的菩萨，当间一位应该就是“威德明王太祖神”，但我那时太小，搞不拎清。两边是厢房，我家占了西边三间，其中父母占一间，中间是客厅，孩子们住另一间。东边厢房没有租出去，堆放一些家什杂物。庙祝后来把其中一间腾了出来，给父亲用作佛堂，他大部分时间就呆在那里。
房后面有一眼泉水，水漫出来形成一个小池，清澈见底。我在里面养了几条金鱼，却并不怎么上心，有时一连几天忘了喂食，鱼儿就靠水底的青苔为生。泉水旁边是一个小花坛，开着一些奇怪的小花，我在野外从没见过，似乎不是本地植物，五颜六色，非常鲜艳。花坛把角有一座假山，顶上砌着一方石台，我经常爬上去坐在那里，眺望墙外的水田和池塘。柳条垂落，在夏日里替我遮挡耀眼的阳光。
对我来说，祥溪庙不是一座庙，而是我的家。
父亲在这里度过了他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也许童年记忆只会保留那些快乐的画面，父亲从病重到逝世阶段，我的印象则相当淡薄。只记得在小庭院里，大姐坐在长板凳上，用手摇着小榨机，不断喂进茡荠或切断的甘蔗，下面有一只杯子接着流出的汁液，接满了她就端去给父亲喝。父亲吐出的痰液，不能随便倒掉，而是埋进地下。由于大哥和二哥均在外地上学，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大姐在照看父亲。也许正因如此，大姐成年以后肺就不怎么好，最后她也是死于肺病。】
2013-9-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