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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38) 出殡

(2015-02-12 04:10:45) 下一个

【从杭州到新昌大约有180公里,距离不算很长,但是中间有一段路正在维修,我们的车只能绕远,从乡间小路开过去,磨蹭到下午四五点才抵达目的地。我和大哥在城里转了半个小时,找了一家条件还算不错的旅馆登记入住。大哥这次陪我出行纯属“义务劳动”,我理应负担全部费用。再说兜里有的是钱,在这小县城住上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何不找个高档点的旅馆?

大哥以前享过福,别看现在落魄,品位尚在。这旅馆是在一间会馆基础上翻修的,建成没多久,家具被褥都很新。楼下的浴室也挺讲究,除了大澡堂子,还有小单间。我和大哥要了个“双人间”,里面并排摆放着两只浴缸,专供好友一边洗澡一边聊天。这种资产阶级的享乐方式连扬州都少见,居然能在新昌找到,真是匪夷所思。大哥十分惬意地泡在里面,又是抽烟又是喝茶,中间还把服务员叫进来搓背,足足消遣了两个钟头。洗完澡从旅馆出来,我俩在街上找了间“同和包子铺”,点了五六样小吃,喝了七八两老酒,算是把大年初二打发了。

第二天早上,我俩去大佛寺给父亲上坟。父亲去世那年我只有8岁,而大哥已经18岁了,正在嵊县长乐省立宁波中学上学。宁波中学本是宁波名校,为躲避日军战火,于1939年夏天向西南迁徙300里,来到嵊县。这场大逃亡备极艰辛,全校师生一路跋山涉水,把图书资料、实验设备乃至钢琴家具都搬了来,显示出中国书生在面临危境时的义勇顽强。我家几个兄姐则因祸得福,很顺利就考上了这送上门来的宁波中学。

大哥接到病危电报后,连夜动身,赶到新昌才凌晨6点钟。初春时节,天还只蒙蒙亮,经过北门外枪毙人的地方,吓得他汗毛都立起来了。好容易捱进祥溪庙,进屋见到的已是父亲的遗容。父亲临终前似有预感,早晨洗脸,擦身,换衣,然后对母亲说:“我要睡了。”便一去不复返。

父亲过世当天,二哥给温岭老家发了电报,通知元如“头七”来送丧。然而一直等到出殡那天清晨,也没见元如人影。母亲知道他行事乖张,便叫不要再等,以免误了时辰。于是幡旗开道,大哥披麻带孝,率领送葬队伍一路西行,吹吹打打、哭哭闹闹,引得百姓驻足观瞧。

父亲的灵柩停放于大佛寺放生池畔,这不是等闲之辈所能占用的。他在新昌也算个人物,所以丧事规格相当高。从东门到西门,一共设了十九桌路祭,大哥跪拜了许多次,腿都累酸了。有两位山区来的族长也跟在后面一同祭拜,父亲生前曾去那里调解过争水纠纷。山里缺水,两个家族为一眼泉水争斗了几十年,打了无数次架。县里官员没人愿意管这件事,因为既辛苦,又危险。最近一次终于闹出人命来,状子告到法院,警察不得不进山抓捕凶犯。父亲是法官,亲自调查此案,考虑到实际情况,他没有给判死刑。吃亏那一方不服判决,跑来闹事。韩院长把父亲推到前台,说你弄出来的事你去收拾。

父亲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但还是坐着轿子,和来人一同进山调解。见到双方族长,父亲苦口婆心地做工作,劝他们不要冤冤相报,然而谁也不愿让步。父亲在那里一连呆了五天,最后累倒了,吐血不止。两位族长见父亲这个样子,终于心软,答应化干戈为玉帛。父亲怕回去以后再生变数,便与二人结拜为兄弟,当着全族人的面歃血为盟。山里人一诺千金,从此两族公平用水,再未发生纠纷,甚至开始通婚。这是父亲晚年完成的一桩义举,深受同僚的敬佩。

来到放生池畔,全家人向父亲灵柩跪拜,一时哭声震天。棺材还没有加盖,不过我个头小,看不到里面去——再说也没这个胆子。正在这时,忽然从后面传来一阵喧嚣,大家正在诧异,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到棺材前,伏地恸哭。大哥赶忙把他搀起,定睛观瞧,竟然是元如!

原来元如接到丧报后,马上从温岭赶往新昌。两地之间约有400里,通常情况下也要走两三天,何况是战时?不少路段遭到破坏,只能徒步旅行。如此走到第6天,离新昌还有七八十里。元如累得筋疲力尽,好容易见着一辆人力车,便叫过来拉他最后一程。上车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整个人从半空飞出,跌了个狗啃屎。

元如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要起来骂娘。这时一只脚重重踩住他的后脖梗,紧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脸上。元如打了个寒战,歪嘴斜眼往上瞅,车夫正狞笑着看他,低声道:“别动,动就捅了你!”元如吓得魂飞魄散,知道遇上了打劫的,心中直喊“大爷饶命,有多少钱只管拿去”,口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车夫也不跟他废话,三下五除二把他捆起,嘴里塞上破布。随后从他身上搜出50多元钱,大约觉得还算够本,就不要他的小命了,老鹰抓小鸡似地把他扔进旁边的土谷祠中,出来拉上车,飞一般地跑掉了。

元如在祠中挣扎了大半天,终于把绳索松脱,逃了出来,顺手拿走供桌上的两个馊馒头。其时天色已暗,他就着落日余晖辨出大方向,然后像个野鬼似地走了一宿。到天明他却发现走过了头,已把新昌甩出去好几里,只好折返回来,终于赶上了出殡的最后节目。

这些遭遇是元如事后叙说的,在当时大哥已顾不上询问前因后果,赶紧拿过来一件麻衣给他披上,和他一起重新向父亲磕头。元如悲痛欲绝,哭得鼻涕流进了嘴里,直往外吐泡泡。到钉棺那一刻,元如已几近疯狂,扒着棺材帮子不让钉,非要扑进去、抱一抱这个从没亲近过自己的父亲。众人只好连拖带拽地把他弄到一边去。绝望之中,元如声音嘶哑地喊出一句话来,现场除了大哥,没人能够听懂他的温岭鸟语。

元如是在喊:“阿爸,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2013-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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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橫河橋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木火' 的评论 : 浙江49年後被殺光。至今稅賦最重。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温岭是个闭塞的地方,如果没能出得来,基本上就废在那里了。
歡顏展卷林中坐 回复 悄悄话 如果站在為家族培養人才,將來能回饋照顧家族的觀點,就能理解令尊以晚輩前途潛力作決定。應該也是個人能力有限,無法把元如帶在身邊。
從被搶事件看,元如辦事能力有限,不可能有大出息。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大概只能说没有父子缘。祖上的事老烟也不完全知情。
木火 回复 悄悄话 元如现在应该已经过世了吧, 不知享寿几何。 浙江农村解放后税赋很重, 老百姓还是很苦的。 大概是当朝觉得浙江是国民党的老巢, 再说浙江朝中无人吧。
木火 回复 悄悄话 元如好惨。 你爷爷对远房侄子和弟弟这么好, 对自己儿子却这样, 实在是远亲近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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