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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139) 辞旧迎新

(2015-02-13 03:46:06) 下一个

【大佛寺位于县城西南,内有一座依崖而凿的巨型弥勒佛,自东晋以来,已历1600年。相传大佛是祖孙三代石匠拼力30年完成的,其实不足为信,因为工程过于浩大,不是几个人能够搞定的。父亲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张照片,是国民党陆军上将、党军政风纪巡视团长金鼎昌来新昌考察时,在大佛寺与地方政要的合影,十几人排成两行站立在大佛掌心上,地方还绰绰有余。父亲生前曾多次瞻仰过该寺,死后灵柩停放在放生池畔,应该也是他的遗愿吧。

放生池占地面积相当大,与其说是个池,不如说是个湖。周围小山环绕,景色幽美。大哥带着我,没费多久就找到了父亲的坟头。坟头前有个小石碑,写着父亲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不过严格说来,父亲仍未安葬,而只是“停厝”。所谓停厝,是指将灵柩暂时存放某地,等待日后归葬祖坟。为了迁葬方便,棺材大多不埋或只埋一半。然而父亲当时还是入了土,棺材盖与地表齐平,上覆坟丘。如此处理是母亲的意见。当时她已打定主意,要将全家西迁至於潜,这与温岭完全是两个方向,所以短期内不可能考虑父亲的迁葬问题,还是入土为安罢了。母亲很有远见,此后她再也没有回过新昌,父亲于是在放生池畔“停厝”了半个世纪。

大哥和我铺上报纸,摆上冥钱贡品,然后趴在地上向父亲磕了三个头。18年来,我第一次祭奠父亲。他离开时我只是个孩童,现在却长大成为一个青年。父亲的一生早已走完,除了躯壳继续腐朽外,他不再受命运的摆布;而我的终点会在哪里,尚无法可想。他与我虽只一板之隔,但阴阳两界,咫只亦如天涯。自然法则的冷峻与严苛,真是一步也不可逾越!即便这样,我还是在心中向父亲祷告,希望此次一别,后会有期。

我俩在父亲坟前呆了半个小时。临走时,大哥点着一根香烟,放在石碑顶上。冥钱则没有焚烧,因为怕引起火灾。回旅馆途中,我俩经过祥溪庙,只见大门紧闭,“威德明王太祖神”似乎还没起床。车夫告诉我们,这庙已被一家单位占据,春节不上班,所以没法进去观瞧。新昌其他地方无甚可看,阔别十几年,这座县城在我们眼中已经变得相当陌生,勾不起太多怀旧情绪。于是中午便退了房间,搭上去往金华的长途车。

母亲当年举家西迁,正是沿着我们今天的路线,只不过她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这条路线上的某个地方会等待她再次光临,从此夺走她一生中25年的自由。在1940年,刚刚当上寡妇和一家之长的母亲,必须盘算这个家庭将何去何从。她那时要是走错一步棋,便可能让我们所有人陷入灭顶之灾。6个子女当中,没有一个成熟到能够与她商议的地步,所以母亲只能按照她的“妇人之见”进行决策。

母亲称不上那个时代的“标准女性”。她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一向率性而为。当年缠足时,因为受不了罪,没几天就放开了,所以她能跑能跳,能玩能闹。在新昌有段时间,母亲睡眠不好,医生建议她白天适当运动,她就约上几个女伴到县立中学操场去掷篮球。一群窈窕淑女在那里嘻嘻哈哈、追逐撕抢,成为一道奇特风景,引得学生围观,老师侧目。

母亲家里也是开南货店的,与父亲堪称“门当户对”。她上边有两个哥哥,都大她很多,所以她不必继承家业,只需坐享其成。母亲比一般女性幸运,小时接受了良好教育。她上过学堂,字写得不错,算术也很好,虽然不懂什么经邦济世的大道理,但完全符合她那个徽商父亲的从业标准。大概是受家庭影响,母亲不缺生意人的精明,虽然她自己从未开过买卖。

她在於潜无拘无束地度过了少女时代,然后遇上了父亲。父亲那时担任警察所长,禁烟禁赌乃是职责所在。不过他禁烟很卖力,禁赌却虚与委蛇。除非是与黑社会有关的赌博,他不会随便派人上门查抄。那时打麻将在社会各阶层都很流行,要是动辄以赌论罪,他这个警察所长干不了两天就得卷铺盖。只要不以诈人财产为目的,亲朋好友打打牌、输赢一点小钱,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何况父亲自己也喜欢打麻将。由于身份不同,他不可能随便找一家茶馆玩牌,而必须去“上流人士”经常光顾的场所。这些地方并不对外营业,有点像现在流行的“会所”或“私人俱乐部”,通常就设在某个财力充足、人缘良好的“会员”家中。外公在於潜的徽商圈里是有名望的,因此他家就成为这样一个“会所”,城里的富商和官员们经常光顾,打牌会友。

按照规矩,东道主要向赢家抽取“头钱”,作为提供场所、供应茶水点心的报酬。如果玩家比较阔绰,抽头便成为一笔不菲的收入。外公虽不靠此为生,“头钱”却也收得心安理得。母亲在那样的环境长大,麻将自然玩得精熟。不过她小时都是和女眷玩,14岁以后外公才允许她跟自己一桌打牌。

母亲天生丽质,在小县城里十分出名,追求者自不乏其人,但她偏偏挑中了父亲。在这个问题上,外公做不了她的主。就算他想包办女儿的婚姻,有钱有势的主儿多了,父亲在里面并不算佼佼者,外公怎会把自己的宝贝千金许配给他?这个问题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以后,大哥在一次闲谈中跟我说,母亲是非常迷恋父亲的。在所有来打牌的人当中,父亲显得相当另类。首先他不在意输赢,得之不喜,失之不忧(大概就是九叔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其次他身上总带有一种落寞,即便谈笑间也能流露出来,仿佛对世事早已看透,却又保留了几分悲悯。这种成熟男人的独特气质,对于母亲那样的豆蔻少女具有绝强的杀伤力。她曾经对大哥说过,特别喜欢看父亲抽烟的样子,那种漫不经心令她着迷。

当外公第一次和母亲讨论婚姻大事时,她明确地说已有意中之人。外公得知这人是父亲,感到非常吃惊。他对父亲印象不错,但有两点顾虑:一是岁数较大,二是老家已有妻室。母亲并不在乎第一点,说只要两人情投意合,能过多久全凭天意;但她对第二点很坚持,无法接受“二女共事一夫”的安排。

于是外公邀请父亲到家来谈。父亲对此并不觉得突然,因为在牌桌上已明显感受到母亲的那份情。他对外公说,自己与现在的妻子长期不合。四年前回家,两人发生最后一次激烈争吵,当时他就要与对方离婚,但是两家老人死活不干。他一气之下离开故乡,此后除了定期汇钱,再不往来。

我对这段家史一直搞不太清,但隐约觉得父亲与其前妻不是一般的感情不合,而是有特别伤心之事,否则以父亲的宽厚隐忍,断不会这样绝情,以至于连自己的骨肉也不再亲近。大哥似乎是知情的,但是每当我问及此节,他便立刻沉下脸来,拒绝回答。

父亲向外公承诺,决不会亏待他的女儿。外公并没有让他签什么保证书,但父亲还是给爷爷奶奶写了一封信,说自己决意结束事实上已经死亡的婚姻,重新组建家庭,请求老人给予理解。离婚以后,他会一如既往地供养一家老小。信中附有两份离婚协议,他已在上面签字,请父母转交对方加按手印(发妻不会写字),一份保留,一份寄回。倘不同意协议离婚,他则要提交法庭予以解决,到那时恩断义绝,除了法律规定的赡养义务之外,他不会再为对方做任何事情。

一个月后,父亲收到回信,说女方已同意离婚,双方家长作为见证人,也在协议上签字画押。父亲把离婚协议交给外公,外公终于放心,同意把女儿许配给他。那时爷爷已经病得很重,却仍然带着奶奶赶来於潜,为父亲的第二次婚姻作证。

半年以后,爷爷终于离开人世。】

2013-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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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3)
评论
ali88 回复 悄悄话 他不在意输赢,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相当不易,没什么人能够做到
好文笔!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应该是这样。巫医乐师百工之徒的技艺,通常都是代代相传的。
歡顏展卷林中坐 回复 悄悄话 義大利中世紀不少教堂就是幾十年才蓋好,如果手藝代代相傳,就可能三代都參與建築。
大佛寺也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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