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坐惯顺风车的九叔迎来了平生第一场劫难。“大一”念完,他回乡过暑假,悠哉度日没两天,就被县警局捕去,说他“通匪”。原来族里有一远房亲戚,名叫林怀义,在上海一家纺织厂做工。九叔到沪江大学读书,林慕名而来,因此结识。林与九叔同辈,但年长十岁,因此九叔称他为“表哥”。两人虽属不同阶层,却话语投机,周末经常一道出游。林在上海滩呆了十几年,结交了一群把兄弟,都介绍给九叔认识,让九叔感觉有了依靠。父亲得知此事,去信给九叔,叫他少与林某人往来,专心读书。九叔不以为意,仍与表哥过从甚密。
九叔却不知道,林怀义是纺织厂工会小头目,与共产党一路,参加过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待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爆发,蒋介石在大海大肆捕杀共产党,林成了漏网之鱼,跑回老家躲藏起来。过了几个月,风声渐止,林以为太平无事了,大着胆子出门,没想到一上街便被逮捕。在牢里审了几轮,林吃打不过,开始招供,扯来扯去,便扯到九叔身上。林并未说九叔是共产党,只说时常来往,但警方禀承“宁可错杀一千,不叫一人漏网”的办案原则,立即前去抓捕九叔。九叔此时回乡,正好送货上门。
父亲得知此事,立即返回老家营救九叔。警长见父亲原是同行,“大水冲了龙王庙”,先有些不好意思。再说审来审来,审不出九叔有任何“通匪”证据,不久便把他释放。至于林怀义,却也因此沾光,在牢里关了一年多就给放了出来。林虽有赤色痕迹,但并不是共产党,父亲代为缓颊,终得减刑,自然林家也为此使尽了银子。
九叔虽然逃脱大难,却误了返校时间,被勒令退学。他百般央求,但校方了解到他卷入政治案件,避之唯恐不及,优等生九叔于是成了上海滩失学青年。他无颜再见江东父老,索性在一家商行找了份工作,打算自谋生路。九叔喝过洋墨水,却不是做买卖的料,又不通人情世故,干了两个月就被扫地出门。此后再找工作,更是没一个长久的。积蓄很快耗尽,九叔只得灰溜溜跑回来找大哥,路上得了风寒,到家便卧床不起,一连烧了七八天,烧到后来直说胡话。父亲忧心如焚,延请县城最好的中医来家诊治,最后总算化险为夷。
九叔病愈,形销骨立,意志消沉,想到有负父兄厚望,不禁失声痛哭。父亲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等他哭够,这才果决地说:“必须继续读书,除此别无出路!”之后父亲多方疏通,终令九叔重返沪江大学,但是九叔的奖学金已无法恢复,这使父亲的负担大为加重。九叔知耻而后勇,从此愈发勤奋读书,盼望有朝一日能够报答大哥的再造之恩。
三年之后,九叔终成正果,从沪江大学毕业,旋即参加某县县长考试,竟然斩获第一。然而父亲不愿九叔去当县太爷,因为他不谙官场世故,年纪轻轻落入这个泥潭之中,很快就会给糟践掉。九叔有时缺乏大志,爱做些蝇营狗苟的事情,倒是父亲一直对他寄予厚望,逼着他不断向更高更远处奋进。
当时国民政府能用考试选拔一县之长,也算够有魄力的。此事最早听大哥说起,我一直将信将疑,因为民国的腐败妇孺皆知,怎会有这样开风气之先的壮举?改革开放以后,我与九叔建立了通信往来,他说确有其事,“大哥寄来200元钱,称是贺仪,却叫我不要应聘县长,我猜他怕我贪财受贿。”
父亲不太善于经营自己的人生,对九叔的未来却洞若观火。九叔那时对父亲言听计从,毅然放弃了县长一职,转而考入南京中央大学,花两年功夫又拿了个法律学位。中央大学是公立大学,每期学费只有10元,成绩优秀者还可免缴,所以父亲只需供他生活费用,负担一下减轻许多。九叔在学习期间建立了重要的人脉关系,毕业即被外交部录用,从此步步高升。
1936年,九叔被任命为国民政府驻A国总领事,行前返乡省亲,并过新昌向兄嫂告辞。兄弟两人游全国闻名的大佛寺,一同许下愿心,但愿回国重聚,长相扶持。不料这却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父亲似有某种预感,他对自身的健康缺乏信心,说活到爷爷的年龄就可以了,然而这也没做到。爷爷享年六十有四,父亲谢世五十有三。
1985年九叔写了一篇文章《与兄世世为兄弟》,历述父亲生平,最后总结道:“大哥是我所见人间最有器度的人,真个像苏东坡所说‘泰山崩于前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不管人家如何横暴,他决不作报复的打算,亦不怒形于色。我可以证明,因为我为事而忿愤不平,而他反处之泰然。大哥是我的恩人,没有他的栽培,我不可能有今日。”】
九爷爷是惯会说好话的,这段总结不免有过誉之词。苏东坡那两句是用来形容叱咜风云的大英雄,古往今来没几人担当得起(战场上的林彪算是一个),用在爷爷身上更显不伦不类。九爷爷在另一封信中的描述倒是比较真实:“大哥状貌很像父亲,颡广额高,双眉清秀,两目奕奕有光,但睛微露,是一个显著的缺点。鼻尚端正,但嫌瘦削。下颏不够长,地角亦欠丰厚。他的性格,其仁厚如父,其沉默如母。”
老烟留给我的旧照片中,有一张是爷爷的。这张照片比我要大50岁,里面的爷爷穿一件毛皮大衣,表情呆滞,并非“两目奕奕有光”。不过那时候谁照相都有点发呆,活人大概要精神一些。
在整个家族中,九爷爷是最显贵的,但也颇多磨难。奇怪的是,他在给老烟的信中,把这一切归因于自己的出生地:
“近来读佛陀中英文书,深悟轮回因果之说,实有至理。今世恩怨,皆因前世业因造成。我不幸投生温岭奥环(旧名为“隘顽”,地隘人顽之意也),生平一切拂逆,总缘生不得其地,而我之所以生于此恶地,也是前世业因造成。
“古人云,‘人杰地灵’,事实上,应当是‘地灵人杰’。你九叔的父母很好,他们都是纯良的、清白的,你九叔生辰很好,大年初一,遇火而生(邻家失火,尔祖父母前往观看,归来得我),但出生地原名是隘顽,不折不扣名实相符。我一生种种磨折,都从因于出生地之浅隘与恶劣。
“我到过於潜至少四次,山水明秀,流连忘返,尤其最后一次,吾与尔父友辈十余人偕游西天目,苍郁奇伟,叹为观止。有地斯有人,地灵而人杰也。我大哥在於潜娶了一个美丽的大嫂,才得有你们一班出人头地的子女。”
这几段堪称奇谈怪论。老烟及其兄姐并没有哪个“出人头地”,真正“出人头地”的倒是他自己。当然,九爷爷天资聪慧,本该有更大作为,之所以未能尽展抱负,乃是他性格所致,怨不得出生地“隘顽”。
九爷爷年轻的时候,相貌俊秀,谈吐不凡,更兼一副西式作派,因此很受名伶淑女垂青。但他有点贾宝玉的劲头,这个也舍不得,那个也丢不下,因此闹出不少绯闻。当外交官要求沉稳干练,九叔虽然才高八斗,却过于机巧佻达。他一生的种种磨折,大都与此相关。
2013-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