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灌渠回到速中,已经下午5点半了。在校门口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王露婷。下周没准又会有什么政治活动,更抽不开身了。做人要厚道,我虽不愿凑热闹,但也别让她父母挑眼。她能考上大学,毕竟是一件大喜事,我也算“居功至伟”,干嘛要躲闪呢?
想到此处,当即调转车头,直奔王家。路上也不买什么东西了,见面只说政治学习刚结束,马上就赶过来了。撒谎要撒得圆一些,免得露出破绽。
骑到幸福巷,便下车推行,利用最后100米调整情绪,保证脸上表情自然。一面努力回想王露婷那些个亲戚都长什么模样,见面该如何称呼。
一进院门,我松了口气,知道客人都走了。四周静悄悄的,感觉比平常还要安静。我把车停在丁香树下,走上台阶,推开饭厅虚掩着的门。王母正在里面收拾东西,饭桌已经擦得干干净净,椅子也归置整齐,只有厨房水池里那满满的杯盘碗碟,以及空气中残留的酒肉气味,让我知道错过了一场丰盛的宴会。
王母见我进来,立刻满脸堆笑:“呀!小烟这会儿才来到,她大姨和二姨刚走。吃完饭就一直等你来,到了也没能见上一面。”
“对不起,妈。单位太忙,搞思想总结,人人过关。大家都惦记着早点结束,没人敢长篇大论,要不这会儿还完不了。”——感觉不错,跟真事似的。
“婷婷和她爸在大屋说话,你过去吧。她这几天好多了,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开始给她置备上学的行李了,要买的东西还真不少……”
我刚到大屋门口,王父便迎了出来:“小烟来啦!怎么样,单位很忙吧?”
“是呀,是呀!政治学习,人人过关。我们那儿一向如此,没什么周末不周末。今天还算结束的早,我都以为来不了了。”
王父倒不以为意:“来了就好,婷婷和我正在谈你呢!她这回考上大学了,往后你们怎么安排?”
“怎么安排?”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着,在桌旁椅子上坐下,冲着婷婷一笑。她斜倚在对面床头,屋里光线比较暗,让我看不清她的脸色。
“雨蒙,你今天去哪儿了?”婷婷欠了欠身说,语气有些不同寻常。
“去,去哪儿了?我不是说过了吗,一天都在政治学习,搞思想总结。”我开始感到心虚,硬着头皮把谎话进行到底。
“得了,你别骗我了!总结什么呀,我打电话到速中,叶林枫说你一大早就骑车出门了。全家人在这里左等右等你都不来,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婷婷提高嗓门,显得十分恼怒。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应。王父在桌子另一边坐下,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
静默了一分钟,感觉却像一个世纪。我终于长叹一声:“也罢,这事早晚是要告诉你的。我在反右当中说错了话,已被速中定为‘中右分子’。你生病这些天,我一直在接受批判。拖到现在才说,只是怕你身体吃不消。我今天一早出去,是到郊外散散心,这阵子压力实在太大了!”
“你——什么?中右分子?”婷婷错愕至极,搞不清我犯了什么事。
王父在旁插言:“中右分子就是右派的一种,我们单位也有好几个。简单点说吧,小烟被打成右派了!”
我无心为自己辩解,顺从地点了点头:“爸爸说得对,我现在算是个右派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右派?你说什么话了?好端端的怎么就变成右派了!”婷婷瞪圆眼睛,一时难以接受现实。
王父叹了一口气:“唉!小烟哪,我就担心你会出事。上次你写的那篇文章,分明就是在攻击共产党,完全属于右派言论嘛!我作为长辈说你几句,你当时还听不进去。这下可好,叫人扣上了右派帽子,到哪天才能摘掉啊!你叫婷婷怎么跟你一起过呀!实话告诉你吧,我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你栽跟头了。那天我去速中找你,想叫你周末来家吃饭,顺便给你带些点心,婷婷买的。我一到校门,就望见里面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大字报。门卫也不拦着,说是开门搞运动,欢迎革命群众参观。于是我就挤进去看热闹,不想一下就看到你的名字。好家伙!几面墙都是批你的大字报,还有画你漫画的。你简直就是运动中心!现在弄成个‘中右分子’,真要谢天谢地了。当时瞧那阵势,我都害怕你会给抓起来枪毙!有几张大字报,把你的名字写得斗大,还打上红叉,就像处决犯人似的,叫我看着心里直发毛。我当时赶紧回家,想把这事告诉婷婷。到家见她趴在桌上复习功课,却又不忍心了。她那时知道了,还考什么大学呀,几个月功夫不全白费了吗?后来在家见到你,跟没事人似的,也不敢多问,心想问题也许没那么严重——这运动的事,谁搞得清楚?再往后,婷婷又生病了,更不敢提这档子事,救命要紧啊!就这样一直拖到今天,你亲口说出来,我才算知道了谜底。”
婷婷哆哆嗦嗦地说:“咋会出这么大的事?你不是‘骨干分子吗’?怎么会斗到你头上来了?雨蒙,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可千万别瞒着我,我受得了……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我苦笑道:“还想什么办法?组织上已经定了性,说我‘中间偏右’,也就是‘中右’。对我揭批了这么多天,能挖的材料都挖出来了,再没什么了。爸爸说的没错,我就是那几篇文章惹的祸,我也没想到反右会反到自己头上,只怪我政治嗅觉不灵敏,搞进右派阵营里了都不知道。”
“会有什么后果吗?你在单位还能呆下去吗?”婷婷不得不接受这场噩梦了,开始掂量对现实生活的影响。
“应该不会到那个地步,”我踌躇道,“速中以前搞政治运动,有的人问题挺严重,也没开除公职。何况我只是中右,属于犯了错误的群众,与报纸上那些大右派还是有区别的。只要夹起尾巴做人,好好表现,过一段时间组织上应该会对我重新做出结论的。”我试图为自己开脱,臆想着未来的希望。
“你是要夹起尾巴了!”王父指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别觉得自己喝过几天墨水,就什么话都敢说。你实在太嫩了,连起码的政治警惕都没有!我在鸣放当中,除了念念报上的社论,什么屁也不放,谁又能把我怎么样?我不是不懂政治,但是我轻易不谈政治。上回要不是为了自己的女儿,我才懒得教训你,你还不知好歹,哼!再说我们这些旧社会吃过苦的人,对共产党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哪能像你那样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这就叫‘阶级感情’,你懂不懂?别看你参了军,你家那小地主兼小资本家的本性还在,一有机会就原形毕露。这次你是被打痛了,不夹尾巴不行了;过两天一消停,我看你老毛病又得犯,尾巴还会翘到天上去。你们知识分子就这德性,不改造哪成!”
我低着头一言不发。王父骂得痛快淋漓,把上回憋着的怒火连本带利全都发泄出来,终于觉得有点渴了,拿过茶杯来一饮而尽。
婷婷看我可怜,打圆场道:“雨蒙也不是故意反党,这回栽了跟头,会长记性的。对了,你还没吃饭吧,待会让妈再给你做点。我是吃不下去了,顶多陪你喝点汤。中午这顿饭吃得太久,都吃成晚饭了!”
我忙说:“不了不了,我路上吃过饭了,一点也不饿。我现在就得走,7点前要返校,这是纪律。最近抓得严,我不能再犯事了。”
婷婷见我言辞恳切,便不强留(再留她爸得吃了我!),亲自送我出门。她身体确实好多了,走起路来不再“风摆杨柳”,脸上也有了光泽。她从兜里掏出录取通知书给我看,在一长串铅字当中,赫然用毛笔小楷写着“王露婷”三个字,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的梦想实现了。我叫她好好养病,不要为我担惊受怕。事情已经了结,不会再坏到哪里。她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搂住我的脖颈亲了一口,放我离去了。】
2013-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