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婷终于活了下来,这并不是我当初期望的。从一开始,这个人物就让我感到非常棘手。我曾经不想让她出场,但这意味着老烟4年的扬州生活将完全被政治所占据。没有女人的世界是乏味的世界,没有女人的作品也是乏味的作品——至少对我而言。老烟绝非“爱江山不爱美人”的好汉,他的初恋情人已经嫁人,我总不能逼着他为一个幽灵去守节。老烟身上带有明显的快乐主义色彩,即使他那时热衷于政治运动,他也未尝不喜欢生活,不喜欢女人。
然而我不想让王露婷的戏份太重。这个女人每出场一回,我在现实中的麻烦就会增加一分。我准备让她和老烟约会两三次,然后分道扬镳。理由可以很充分:她有个小市民的家庭,有个世故且势利的爹,骨子里自然是很俗的,老烟不会对这样一个俗女产生什么兴趣。王露婷的出现,不过是替未来的女主角暖个场。
但是王露婷很顽强,她一登台就不愿意下来。每当我准备把她抛弃时,我就能看到她怨毒的眼睛。这双眼睛搞得我心烦意乱,无法把收场戏写好,只能让她一次又一次地赖在台上。随着情节的铺展,我觉得再让她“悄悄地走”已经不太现实,她会带走不止一片云彩。于是我决定反其道而行之,让她走得哀艳凄婉,在那场无比凶险的肺炎中香消玉殒。这样处理也比较符合情理,平凡生活中本不该有奇迹发生的。
去年3月我回西安时,跟老烟谈了这一创作构想,没想到他表示反对。他说我还是应该用史笔来写,不要掉进宝黛窠臼中。我争辩道:“宝黛窠臼有什么不好?掉进去的又不止我一个。死亡是一种美,悲情故事总比平淡人生更能打动人。再说一死百了,我也省去了后面的麻烦。”老烟认为我对情节改动太大,不符合他的作品主旨。我冷笑道:“你的作品在哪儿呢?我怎么一部也没见着?你的创作理念要么太过时,要么太超前,总是不符合读者口味。你既然把自传交给我处理,就要给我绝对的权利,这是当初谈好的条件。”老烟沉默良久,最后说了一句话:“我已经是个阉人,我不希望我的作品再被阉割。”
去年10月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烟时,他已经十分虚弱。交待完所有未尽事宜之后,他对我说:“我的自传你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吧,我不再发表什么意见了。”
我以为老烟的离去,使我摆脱了一切束缚,从此可以放心大胆地处理他的文稿了。然而过去几个月,我却陷入越来越深的困境之中。我写《老烟记事》,只是把它当作一种游戏,一种穿越时空的游戏,我喜欢这种“精神的冒险”。我从不认为过去和现在会有什么交集,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只要这种游戏一玩起来,过去和现在就很难分得清。那些陈年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会对我的现实生活产生影响。我的日子原来太太平平,现在却暗流汹涌,危机四伏。
两个月前,母亲发现我在网上发表的帖子,跟我大吵一架。弟弟旋即发来一段上百字的短信,求我不要再让母亲伤心。我百般解释,总算平息事态,但母亲还是决定搬出去住。每两周我带她去医院看病,路上往返两三个钟头,这是唯一能与她详谈的机会,但每次都谈得非常不愉快,每次都是因为老烟。
这些争吵过后,我逐渐意识到,《老烟记事》有可能颠覆我的生活和事业。这部作品涉及太多当事人,现在才蹦出来两个,已经让我难以招架;将来都跑我这里来讨公道,叫我怎么受得了?其实在写作过程中,我已经做了必要的文学处理,诸如张冠李戴、借尸还魂、移花接木、指桑骂槐,乃至乱点鸳鸯谱,目的就是把水搅浑,以免招惹笔墨官司。尽管如此,其中大量细节仍是真实的,毕竟我没有本事为老烟打造一个全新的生存环境,我更不能扭曲他的人生历程。但这样做也带来一个后果:当事人可以通过相关细节找到他们的DNA片断,对号入座,然后指责我的其他描写不实。
最初写《老烟记事》时,我的最大顾虑是不能准确还原老烟的历史,现在我则担心让人觉得太真实,以至于弄假成真。我曾经费尽口舌,告诉母亲很多情节是虚构的、或是嫁接的,但她就是不信:“你不用给我灌迷魂汤。那些事情太真实了,你这个年纪根本编不出来!”我苦笑着说:“爸爸留给我几十万字的自传,还有一大箱日记和信件,素材多得用都用不完,还用得着我编吗?但事情的真相并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写东西就像玩魔方,原先的排列组合已经变了。如果你看到爸爸的自传,很容易就能辨出真假来。可是爸爸有言在先:他的自传只能给我和弟弟看,所以我没法给你提供进一步的证据。你只能相信我:作为你的儿子,我不会有意伤害你。说到底,你别把《老烟记事》看得太重,它只是一部故事,一个玩艺儿。你要是跟这玩艺儿较真,那简直太荒唐了!
经此波折,我的写作热情严重受损,几次想搁笔,但是老烟的灵魂总在那里作祟,让我欲罢不能。很多天我都在焦虑中度过,不知何去何从。最后我决定按照直觉行事,只要还没到悬崖边上,我就继续进行这场精神的冒险。
我天生喜欢冒险,小时候有几次差点把命丢掉。人到中年以后,我变得越来越胆小,可是偶尔也会发疯。我在加拿大那会儿,曾经开一辆租来的凯美瑞,以120公里的时速穿越落基山脉。在半山腰的一个急转弯,我正加速超过一辆集装箱货车,没想到对面又冲过来一辆庞然大物。一瞬间,我被两辆大车裹在当中,根本看不见前边的路,仿佛进入一条狭窄弯曲的隧道。我的手只要有一丝颤抖,我就会立刻变成肉饼。可我当时并未感到害怕,反倒觉得非常刺激。一直到了温哥华,躺在宾馆的席梦思上,我才不寒而栗:我已经有了老婆孩子,怎会做出这等年少轻狂的事情来?
我想我对危险有某种原始的渴望,这种渴望会让我干出一些蠢事,但在大难临头之前,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尝试。我深知,《老烟记事》越写下去,危险也就越大。这种危险令我恐惧,却又给我诱惑,如同一个邪恶的美女,让我且行且止,且止且行。
至于王露婷,倒是因为上面那些争吵而幸免于难。在母亲发现我的帖子之前,我已经在给王露婷安排后事了。可如今,我刚为她作了无罪辩护,又怎能转过身来结果她的性命?或许让她在老烟的生命中留下完整的轨迹,也是不错的选择。毕竟在这个人物身上,我花费了太多的笔墨和唾沫,她不仅是老烟的,也是我的。
更重要的是,王露婷并不想死,她要往下走她的路。没有正当的理由,我无权扮演一个终结者。
后记:此篇作于2011年5年9日,其后搁笔20个月,直到2013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