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16） 迷离

【婷婷回家那天是周四，我没敢再请假去看她，只是跟王父通了个电话。周日上午仍要政治学习，下午才得空出来。已有一个月没去王家，走在弄堂里居然有一种怀乡的感觉。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匆匆而过，唯有很少的几个关口却是度日如年。这一个月过得如此漫长，感觉起来恍若隔世。若非上天眷顾，我和婷婷恐怕已是阴阳阻隔，永难相逢了。幸福有时就像手中的雪花，当你想要呵护它的时候，它却融化掉了。

婷婷站在婆娑的丁香树下，见我走进院门，一抹浅笑便从嘴边漾起，苍白的脸上顿生几分妩媚。我不得不承认，王露婷有一种魅惑的气质，起先并未察觉，时日一长，我却越来越为她着迷。“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当真不假。初次约会时，她身上那股土气和老气，现在竟会荡然无存，不知是她因我而变得美丽，还是我因她而变得多情？我自知并非柳下惠，与这样的妙人在一处，难免会起苟且之心，若不是怕误了她备考，恐怕早就“生米煮成熟饭”。其实我与她已有婚约，就算偷食禁果，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让人知晓，难免成为谈资。我与她既结百年之好，又何必图一时之快，伤了女儿家脸面？话虽如此，卿卿我我之间，难免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幸亏她总能坚守底线，没让我得逞过。王露婷这人虽解风情，骨子里却有一股刚强劲，叫我不由得生出几分敬重。她病危之时，解手宽衣不再对我刻意回避。但我俨然已成圣徒，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并无半点邪念，只当她是亲妹妹，一心要把她从死亡线上拖回。现在想来，我倒不觉得自己那时有多圣洁，只是我的怜悯心压倒了我的好色心。

婷婷身旁站着王母，一手搀着女儿胳膊，见我便道：“小烟可算来了！婷婷吃完饭就在院子里等你。”我把大包小件交给王母，腾出手来搀扶婷婷：“抱歉来晚了！我跑到富春茶社买三丁包子，没想到竟排了半个多小时的队。卖包子的说灶坏了一口，供不过来。”王母拎了东西去厨房，留下我和婷婷说话。婷婷嫌院里人多眼杂，就叫我陪她去小屋。

15天的分别，有如隔了15年。若不是一天到晚忙于写思想汇报，我简直不知该怎样打发这段时日。如今心爱的人重回怀中，真让我有庄生梦蝶之慨。婷婷大病初愈，有如玻璃人一般脆弱，拥吻片刻便气喘吁吁。我不敢造次，扶她在床边坐下。她叹了口气，自怨自艾道：“真成废物了！一动弹就成这个样子，以后该怎么办呢？”我连忙安慰她：“别着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要静心调养，身体总能一点点好起来，我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她从桌上拿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缓过劲来，对我说：“雨蒙，我躺在床上那些天，似乎全想明白了。什么考大学呀，当医生呀，有什么用？只要我还能活回来，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和你结婚。守着眼前的幸福我都不要，非去考什么大学，真是贪心不足，难免遭报应！要是依着我爸的意思在厂里当工人，我早就做你的老婆了，八成也不会有这场大难。你知道么，我快死那会儿，心里直后悔，为啥活着的时候没把自己给了你，白在世上走了这一遭，只留下一个夫妻的空名，就做鬼去了。林黛玉有多么惨，我算是知道了。一个女人空爱了一辈子，到头来就像她烧的纸灰一样飘走了，什么都没得到……”

她说这些话时，声音变得越来越缥渺；目光穿过我的身体，仿佛注视着另一个世界。我知道那是一个空虚幽暗的世界，可对她而言又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我在王家呆到下午5点，不及吃晚饭，就匆匆返回速中，以免再让陈洪谦抓个现行。这老兄最近对我够意思了，我也得自觉点才好。据我以往的运动经验，反右已经搞到了头，不会有更多花样出来了。这回我认栽了就是，往后重新做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以我的本事，语文教师这碗饭还是端得起的，怎么样也能支撑和婷婷未来的小日子。

否极泰来，我想我的霉头应该出尽了。】

201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