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反运动终于过去了,学校重新恢复正常秩序。对有些人来说,这两个月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过对我来说,却是如鱼得水、如鸟投林。在运动中,我得到表现机会,增长了阅历才干,在自己的进步史上又添了新页。张政委在总结时说:“这场伟大的运动,不仅纯洁了革命队伍,也使每个人都经受了锻炼和考验。”那时我研习语言学,惯爱咬文嚼字,觉得政委的话暗含禅机,各有所指:老陈经受了“考验”,自己经受了“锻炼”,而老郭则被“纯洁”出了革命队伍。
怀着如此轻松的心情,我抽出完整的一个休息日,暂停自学,尽情地享受一下这个城市“三把刀”的乐趣。
刚到扬州时,学校召开机关干部会。郑干事三句不离本行,郑重其事地介绍该市的复杂政情。扬州是一座消费城市,“三把刀”(菜刀、剃刀、修脚刀)享有盛誉。在这些服务行业中混杂着大量可疑分子,加上不少市民还有海外关系,所以必须提高警惕,加强反特意识。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谁都无法拒绝“三把刀”带来的优质服务。
这天上午,我先去“紫罗兰”理发馆。肃反运动搞了两个月,我已经变得“马瘦毛长”了。那时我正值青春年少,十分注重仪表,美其名曰“保持军容”,实际上也是给扬州美女们看的。不过既要体现革命风貌,又要展示飒爽英姿,这个度并不容易把握,搞不好就搞成“小资产阶级情调”了。大哥解放前是公子阔少,我跟着他去过不少享乐之地,耳濡目染,消费品味与工农干部自然不同。尽管我对声色场所避而远之,但在扬州城呆了没俩月,我就知道哪儿能找到“三把刀”中的顶尖高手。
这个“紫罗兰”坐落在一条偏僻的小巷里,老板王立德年过半百,曾在上海租界学艺3年,之后自立门户,专给上流人士理发,其中有不少洋人主顾。解放以后,他在上海滩混不下去了,就跑回家乡,开了这间小店,雇三四个伙计,聊以维持生计。王老板手艺精湛,就算普通发型也做得一丝不苟,浑然天成,甚合吾意。每次来“紫罗兰”,我都点名要他理,等得再久也无所谓,理完后我总要给他丰厚的小费。就像伯牙遇见钟子期,王老板对我格外尽心,精雕细刻,一套全活要花费一个多小时。坐在软椅上任由他摆布,对我来说是极大的享受。
王老板似乎从不急着挣钱,一边慢条斯理地操作,一边跟我扯闲篇,讲他经历过的风风雨雨。这是一条曾经出海见过世面的旧船,现在憩息在小港湾,平静地看着“沉舟侧畔千帆过”。他似乎早已人生向暮,只能活在往昔岁月里。
理完发,照例还要修剪鼻毛、挖耳和捶背。我最喜欢挖耳朵了,奇痒无比,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开口笑。看着挖出来的累累细软,真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付过钞票,与王老板道声“再会”,我俩便又成陌生人,继续走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我看了看表,已过11点,便逛到“富春茶社”打牙祭,我最爱吃这里的“三丁包子”。据说扬州沦陷后,日本天皇点名要品尝这种包子,用飞机送往东京。不过现在,天皇只能“嚼着竹席想竹笋”,再没我这样的口福了。在旧时代,“富春茶社”是盐商的聚集地,他们成天泡在这里,边吃喝边洽谈大宗买卖。茶社的结构陈设别具一格,一个个小隔间布置得古色古香,幽静无扰。窗外是轩榭,蜿蜒在繁花流水之间。
从茶社出来,该去洗澡了。扬州有句俗话:“早上皮包水,午后水包皮。”前者指喝茶,后者即指泡澡。扬州的澡堂多,服务都不错,我则固定于一家“碧玉堂”,位于小巷深处。进了门,一人占一躺椅,两人合用一个茶几。客人一就座,服务员即送来一壶茶和一条热毛巾。脱完衣裤,马上有人过来用叉竿挑起,高高挂在头顶的衣钩上,这是一种简便有效的防窃措施。
我换上木制拖鞋,用浴巾裹住下身,走进浴室。先在池中泡上一刻钟,然后找人搓背。有位姓陈的瘦高个工人手艺最佳,轻重有度,快慢适中,让我惬意莫名。我过的本是四体不勤的机关生活,居住环境又绿树成荫,照理说一周下来身上不会有多少污垢。洗澡时如果自己搓,也搓不出什么来,可是一到他的手里,就会出现“奇迹”。他把毛巾折成四叠,搓两下就要习惯性地拍打毛巾,发出啪啪的声响。搓澡先从背部下手,由上往下,左右各几次;然后由下往上,小幅度地倒搓。最后分两次将小蛆般的灰黑垢条从后颈搓过两肩,让你看到“无边落木萧萧下”,他的广告效应也就达到了。
接着平搓胸部,还是先顺后逆。这回则将“小蛆”驱赶到胸窝,聚成一小堆,自然也是为了视觉效应。然后再搓四肢、脚掌,包括脚趾缝,一切操作都有条不紊。搓澡完毕,又拿来丝瓜筋涂上肥皂,弄出极多泡沫来,再进行一次全身按摩。肥皂沫冲掉,下池泡一会儿,出来再用两盆清水冲全身,整个洗澡过程就结束了。一出浴池门,便有服务员用两条浴巾裹身。回到座位,立即有人递上一块热气腾腾的擦脸毛巾。
介绍至此,你也许惊讶洗一次澡竟会如此繁复,其实还有文章可续。待你躺下后,茶房即来为你的茶壶注入开水。听到小贩的叫卖声,你如有食欲(浴后容易产生饥饿感),则可花几角钱买花生米、瓜子或点心。这时搓背工送来一块小竹筹放在案几上,修脚工又过来问你是否需要捏脚或修脚。你如果点头,工人就放好小凳,打开小台灯,取出一盒锋利刀具。你若无脚气,则不必捏脚,只须修脚。本来铰指甲乃举手之劳,可是把10个脚趾交给别人,又会带给你新的惬意。
修脚有不少讲究,甚至算得上一门医术。有的人指甲长入肉里,经过修理,就不再疼痛,涂点消炎药,伤口就会愈合。多数人并没有这类病痛,纯粹为了花点钱让别人代劳,因为剪脚指甲显然比剪手指甲费劲得多。最令人快意的是用大的刀具把指甲初剔后,再用小刀具修每个脚趾两角时,会有点痛感,但恰到好处,传给你的是一种奇特的舒适。下刀的力度和精度十分紧要,确保不会出血。服务结束,修脚工也留下一块竹筹。离开澡堂时,有人来算账,你如数付款,他送你出门。
我迷糊了好一阵才醒过来,搞不清修脚工什么时候离开的。持久的政治运动让人感到累,身心两方面都有负担。现在好了,运动已成过去,我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满意。眼前的闲适生活可以理解为政治运动的回报:只要我肯积极向上,我就会有光明的前途和丰厚的待遇。从这点来说,组织上还是挺有人情味的。
这时,老郭肩挎大背包的身影却像幽灵似的在我眼前浮现,让我感到一丝不快。以前每次在这里洗完澡后,老郭都会躺在邻座和我高谈阔论,间或吟诵几句新诗,引得旁人侧目,自己却毫不在意。不过现在,他再也享受不到这份惬意了。所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老郭与我的缘分,看来只在萍水之间。我的生活不再需要这个人了。】
2009-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