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老烟修脚的工夫,我把胡风的案子介绍一下,否则大部分网友不明所以,会觉得老烟他们在发神经。不过这个案子相当复杂,三言两语很难说清——毕竟“批胡风”是毛泽东在新中国成立以后,对文艺界发动的“三大战役”之一(前两个是“批《武训传》”、“批《红楼梦研究》”)。下面我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让不熟悉这段历史的读者,有个简要的了解。
话说1936年的中国,有个著名论坛叫“左翼作家联盟”,首席斑竹是行将就木的鲁迅,另有两大板斧周扬与胡风。“左联”的主办方实际上是中共。中共为了扩大在国统区的影响,几年前让文坛泰斗鲁迅做了首斑,用那时的话说叫“旗手”,不过论坛实权控制在周扬手中。对于此人,毛泽东曾有入木三分的评价:“周扬还是懂一点逻辑的,他的长处是跟党走,党正确他正确,党错误他错误。”从骨子里说,周扬不是一个文人,而是一名政客,有着政客的机巧与势利。周扬并不把鲁迅放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一名扛旗的砖手;胡风则对鲁迅奉若神明,对党的指示却放在其次。那时论坛的管理员是王明,周扬按照他的旨意确定了“国防文学”的口号,希图借抗战的名目一统天下。但鲁斑对此并不感冒,指使胡风抛出了“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的口号,由此引发了“左联”内部关于“两个口号”的一场砖战。
周扬不敢直接冒犯鲁迅,便唆使青年砖手徐懋庸给鲁迅发了一信,盛气凌人地教训了首斑一通,奉劝他不要为胡风一伙挡驾:“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鲁迅看后怒不可遏,当即作长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是威力惊人的一块砖,鲁迅用尽绍兴师爷的全部老辣,作平生的最后一击。鲁迅死了以后,这块砖仍在空中盘旋了许久,直至将敌手全部击杀——其中就包括著名的“四条汉子”: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或由我而涉及胡风。”
文中的“周起应”即是周扬,那时已与胡风势同水火。鲁迅对两位板斧的态度截然不同:“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胡风并不‘左得可爱’(徐懋庸语),但我以为他的私敌,却实在是‘左得可怕’的。”鲁迅不久辞世,“左联”也于同年解散,这场砖战便不了了之,但周扬与胡风的私怨已经很难化解。
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要求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这是一篇重要的宣言书,它宣告“自由文人”作为一个物种,将在新中国绝迹。凡是看不懂这一点的文人,都会在未来几十年里大吃苦头。作为一个政治家,毛泽东是从政治角度、甚至军事角度来看待文艺:“在我们为中国人民解放的斗争中,有各种的战线,就中也可以说有文武两个战线,这就是文化战线和军事战线。我们要战胜敌人,首先要依靠手里拿枪的军队。但是仅仅有这种军队是不够的,我们还要有文化的军队,这是团结自己、战胜敌人必不可少的一支军队。”
这种“党指挥枪、枪指挥文艺”的路数,还真让不少“小知识分子”一时难以接受。小知识分子属于草根阶层,比较同情劳苦大众,不过也有往上爬的欲望。他们在革命阵营里,最不招人待见之处便是“自由散漫”,或称“个人主义”。他们有文化,不安分,经常乱说乱动,不听指挥。延安整风时期的王实味便是极端一例,此人最后被打成“托派分子”,脑袋也搬了家。另一方面,作为联系工农大众的知识阶层,小知识分子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思想改造彻底,能把自己变成“有文化的工农兵”,这样的人便可担当“革命传教士”,把更多的民众争取到共产党这边来。
1944年4月,胡风正在重庆筹办《希望》杂志,延安来人传达整风精神。胡风等对毛泽东的《讲话》颇为抵触。1945年1月,《希望》发表了舒芜的《论主观》,在革命文学阵营里掀起了轩然大波。舒芜是研究哲学的,很受胡风青睐,他的《论主观》等文章系统阐释了胡风集团的核心理念——“主观战斗精神”。在胡风、舒芜、路翎等人看来,“革命”乃是小知识分子的一种主观的、自发的要求,这种心理能量十分巨大,推动他们朝着革命目标顽强迈进,并使他们从小资产阶级蜕变成无产阶级。这个蜕变过程痛苦而美丽,因为要变成超人一样的革命者(如牛虻和保尔),他们必须压抑乃至抛弃普通人身上的脆弱人性。革命文学的一个主旨就是揭示革命者的成长历程,弘扬“主观战斗精神”。路翎的《财主底儿女们》和《洼地上的战役》,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然而,在“左得可怕”的革命文学家看来,这种“主观战斗精神”完全是个人主义的表现。小知识分子用不着进行思想改造,他们体内涌动着革命激素,到了青春期,他们的革命性征就会不可遏制地显露出来。“革命”是他们与生俱来的一种天赋,使他们成为和工人、农民一样的高贵者。这与毛泽东在《讲话》里的描述是完全相悖的:“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
更危险的是,在“主观战斗精神”的催化下,小知识分子完全可以自发革命,这样就不存在什么“革命导师”和“革命权威”了。“只要心中有佛,人人皆可成佛”,这还了得!所以《论主观》一出现,胡乔木就去重庆找舒芜谈话。舒芜当时20多岁,血气方刚,对这位党内一号笔杆子并不买账,搞得不欢而散。
1948年,随着解放战争的全面胜利,革命文艺也开始了“全面大反攻”。这时的斗争方向是所谓“中间派文人”,如沈从文、朱光潜、萧乾之流。郭沫若抛出《斥反动文艺》,根据反动程度给他们贴上颜色标签。沈从文神经有点脆弱,差点被这块巨砖吓死。与此同时,党的地下文委在香港《大众文艺丛刊》上发动了对胡风的围剿,领衔砖手是有“小乔”之称的乔冠华,党内理论权威胡绳则专砸路翎。
其实在重庆时,乔冠华是同情胡风的,他用马甲“于潮”写过一篇《方生未死之间》,与胡风观点十分接近。不过“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乔冠华在香港发表了《文艺创作与主观》,对重庆文艺界的错误思潮进行了系统批判,甚至点了自己马甲的名,但主攻方向却是胡风。小乔这一招十分毒辣,不光狠砸了对方,还“用胡风的名字洗净了手”,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胡风不甘示弱,花三个月烧出一块10万字的大砖头《论现实主义的路》。路翎等手下也纷纷著文回击。这场砖战打了几个月,以胡风调往解放区而告终。虽然未分胜败,但胡风一伙明显处于下风。
解放后不久,文艺界又开始清算胡风。此时周扬已经成为中国的“文艺沙皇”,而胡风不过是“一颗被踢在路边的小石子”,话语权自然不同。但胡风仍然进行着顽强抵抗,在路翎等死党的帮助下,炮制出30万言书《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报告》,对周扬一派的指责进行全面驳斥。没想到在中央调查的过程中,舒芜却反戈一击,把与胡风的私人通信交了出去,里面有不少胡风的“反党言论”。当时正值赫鲁晓夫上台,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风云突变,毛泽东对于“来自革命阵营内部的进攻”非常敏感,很快便把胡风一伙定性为“反革命集团”。胡风本人则被投入大牢,关了25年。
纵观胡风一生,他虽然当不起“伟大的革命文学家”的光荣称号,却是一名真正的砖手,尽管被人砸得头破血流,依然挥砖上阵,绝不搞下三滥的勾当。若不是私聊记录被翻出来,让管理员封了他的ID,相信胡风会抡砖抡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2009-07-29
皆是文人骂娘、个人攻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