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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烟记事(39) 断臂之虞

(2014-01-11 16:37:00) 下一个

【这天我提前离开了工地,回家整理报表,忽然感到左手掌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隐隐作痛,那是从胼胝(老茧)下面发出的。我找卫生员,他并不重视,只抹了些碘酒。到了半夜,我被痛醒了,手掌有明显的肿胀感,身上好像还有点发热。

第二天早晨,我又找卫生员检查。测完体温,38度。他给我留下一包磺胺,让我在家休息,自己背上药箱去了工地。傍晚回来,他又给我测了体温,上升了半度,手掌开始红肿。他说可能是胼胝受了感染,磺胺是消炎药,应该对症。他加大了剂量,又到伙房打来开水,为我热敷。

“最好是打针,可我这里的青霉素已经用完了,得去营医务所领。再吃一天磺胺吧,看看体温能不能控制住。”

就这样又拖了一天,第3天体温已达40度,手掌疼痛难忍。见我越烧越厉害,小卫生员紧张起来,下午去营部取药,次日方能赶回。我在床上躺了一整天。随着脉搏跳动,手掌的剧痛有节奏地传遍我的每根神经。我在无休止的疼痛中渐渐麻木,昏昏沉沉地合上了眼。房东大娘不时过来看望,帮我做热敷。

入夜,我却醒了过来。疼痛清晰得有如刀片,一下一下切割着我的肉体,我忍不住呻吟起来。矇矇眬眬中,我看到阿妈尼走进来。她蹲下身,抓起我灼热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我顿觉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沿着胳膊袭来。小时候我有次高烧不退,无可奈何的母亲最后也是这样抚慰我。我的眼泪不觉流了出来。

参加革命工作以后,我很少想起母亲。她是旧社会的遗族,我是新社会的主人,除了血缘上的联系外,我的生命不再和她有任何瓜葛。我知道她在家乡处境艰难,但从不主动过问。除了大哥,我的4个兄姐也同样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受她的历史问题牵连。大哥比较倒霉:作为家中长子,他无法置身事外;何况他解放前参加过“三青团”,自己的历史也大有问题,自然成了母亲的陪绑。虽然同属“一丘之貉”,大哥对母亲却怨恨有加,拼命要和她划清界限。母亲中年成了寡妇,现在更成了寡人——我想我是要死了,否则怎会此时想起她,这个把我带到世上来的女人?

熬到次日凌晨,卫生员终于回来了。打完针后,我感觉好受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看患处的颜色已由红变白,摸上去也比较柔软了,便要求卫生员开刀排脓,以缓解疼痛。卫生员却不同意,说肿块还没有熟透,划一刀也是白挨。

又过了一天,在我的不断央求下,卫生员终于被说服了。他取出一把小手术刀,说:“那你得忍住点,因为没熟透,刀口要划深些。”我说不怕。他不放心,又找出一块新毛巾,让我咬在嘴里,开刀时把脸转过去。我唯命是从。

卫生员点燃酒精灯,把手术刀在火焰上烧了一会儿,又用碘酒在患处消毒。突然,手掌传来钻心的疼痛,一下,又一下,好像划了个十字。不过令人沮丧的是,胀痛丝毫未除。我没抬头,就知道这次手术失败了。

卫生员开始埋怨我:“你不听话,结果咋样?白挨了两刀!别动,快包起来,可别让伤口感染了。”我不以为然:“这两刀没白挨,脓总会流出来的,咱们先替它安排好出口,有什么不行?”

又过了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绷带湿了一片,更可喜的是伤口的胀痛已明显减弱。我兴奋地把喜讯告诉卫生员和阿妈尼。

患病期间,连领导和营部军医都看望过我。这回指导员又来了,说接到团干部股通知,令我启程回国,到吉林通化军教导大队报到,参加集训。真是双喜临门!同志们毫不掩饰对异国生活的厌倦,羡慕我交了好运。连长为我联系了一辆货车,让我抓紧整理行装,后天上午启程。

第二天,连部几大员都来住所话别。晚上,卫生员给我的伤口细心消毒、换药,又用一条新绷带将我的左臂挂在胸前,叮嘱我一过江就找医院换药,因为最近气温回升很快,怕伤口感染。

走的那天,文书和卫生员送我出村,我向阿妈尼再三道谢,还留下一些旧衣物给她。到公路边等了一会儿,卡车就来了,就是那种苏联支援的“小嘎斯”,里面装满了货箱,只在正前方留出几个座位,上面已坐了3位军人。他们见我的模样像是伤员,便热情地为我腾地方。

卡车前驶,发出悦耳的沙沙声。我连的路段已完成大半,拓宽的路面上新铺着灰白色的风化碎石。我已有一周没来工地了,想不到工程进展得这么快。现在全连集中在最后200米的路段进行突击,我却不能再出力了。卡车开过时,战士们都向我挥手示意。他们那种羡慕的眼神让我不忍多看,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偷,偷走了他们渴望的幸福。3排长在远处打石头,见到我,便使劲冲我喊。可是风太大,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好伸出右手向他挥别。

这天阳光明丽,我们几人居高临下眺望田野风光,一路上说说笑笑,不感到寂寞。在大山里困了这些天,我感到自己像个刚出狱的囚徒。汽车连续行驶了5小时,我渐渐发现伤口散发出一股异味,不过毫无痛感——且不管它。这次过江走的是丹东大铁桥,以前只在电影和画报上看到过,蔚为壮观。

又往北走了100多里,来到凤凰城,需要换乘火车。同伴抓紧时间陪我到陆军医院。值班军医也闻到异味,皱起眉头。他简单问明情况,迅速用利剪铰开蒙尘的纱布,检查伤口。清洗消毒后,他把坏死的皮剪去,露出新鲜的肌肉。军医问我这手术是谁做的?我说是连队的卫生员。他叹口气说:

“小伙子,你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切口离大血管已经很近了,如果当时再稍微使点劲,划破血管,细菌就会随血液顺流而上。那我今天就不是用镊子和剪子,而要用手锯来处理你的左臂了!即便现在这种状况,你要是再拖几天,胳膊也保不住了,甚至会威胁到生命。”

我被吓得目瞪口呆!

军医在伤口涂上药膏,缠上洁白的纱布,又拿给我几包内服药。临走时,他叮嘱我:“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决不可胡来,要不怎么说庸医害人呢。”

一路上,我既为自己的轻率鲁莽而后怕,又为能够幸免于难而庆幸。“一条拣来的胳膊!”我心里发出欢呼。这时的心情恰如拣到金元宝的乞丐,都不知怎样挥霍意外之财。霉头出尽好运来,真把我美死了!

我一生遭遇过几次生死劫,这是成年以后的第一次。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连队,回国治疗,我至少会变成残废,我后面的人生之路就会改写。(狼评:你一改写,我就没了!)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我能活到今天更是个奇迹,为此我需要感谢好几个人。那位不知名的军医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关键的时候救了我。我俩的生命轨迹只在那一刻相交。如果我的世界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那么他的出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能够让我继续存在。

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我脑中并没有‘神’的概念,我相信我的‘好运’只源于我‘运气好’。但在写自传的过程中,我却觉得我的一生冥冥之中似有神灵保佑,每逢遭遇大难,总会有‘贵人’相救。不过话说回来,人能活着,本身就是机缘巧合,要不马路上撞死的怎么都是别人?这个问题不能多想,否则会陷入神秘主义。到棺材里也搞不清的事,琢磨下去也没什么意义。我不愿把我的故事变成一个传奇。】

2009-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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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羊冈 回复 悄悄话 "先替它安排好出口",卫生员给温暖着了。
烟斗狼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唯一2005' 的评论 : 我尽力写吧,写到什么时候算完,那可说不准。
唯一2005 回复 悄悄话 今天一天看完了,请转告老烟,写得很好看。请一定写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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