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华馨陪着王梦萍,推着洋洋走出公园。
两人并肩走着,王梦萍对华馨说,“我看得出来你对Bret的感情很深,也许像我对Rich一样,为他的死感到自责,心里总是背负过去的包袱,以至于整个人都步履蹒跚,难以前行。我曾以为,只要不再提起这件事,它就会渐渐淡化,褪色,直到消失,但其实,它只是沉淀到了记忆深处,每次想起,心里的痛都没有减少一分。”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在饕哥家,我们匆忙去见一个神医。其实,他是一位高僧,一位大师。正是因为他指引迷津,我才明白,与其故意隐藏和努力遗忘一段经历,不如面对它,接受它,才能最终放下它,让自己轻装上阵。当然,这并不容易,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逃避生活中的难题,不愿揭开旧日的伤疤。于是,我列出一个清单,写下所有我需要面对,需要放下的事情,一点一点地强迫自己去做。正因为出于这样的决心,我主动联系了Adam,告诉他孩子的事儿 。。。”
王梦萍好像讲了很多,华馨却没怎么听进去,因为她的旧伤口,经过层层纱布的包扎,她以为已经结疤的伤口,又一点点渗出血来。或许,我也应该勇敢直面过去?
和王梦萍道别以后,华馨坐在车里,久久不能发动引擎。她脑子里纷纷扰扰,像风浪中的大海,巨浪冲击着礁石,化成无数破碎的记忆残片,一片一片,飘落,浮现,交错,重叠,堆积,沉淀,渐渐地,所有的影像都变成Bret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越来越清晰。
华馨和Bret初识在法学院二年级之后的暑假,他们同在蓝城最大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实习。那时候,法律的就业市场还不错,各个律所为了招揽人才,出尽法宝,利用暑期实习的机会,组织种种娱乐活动,殷勤款待所有的实习生。因为这些实习生已经过律所严格的筛选,通过一个暑期的观察,绝大多数被认为是可以担起所里业务的后备力量。所以,实习期间的大肆宴请,奢华招待,就是为了让年轻的实习生们乖乖就范,从法学院一毕业就前来就职,贡献他们宝贵的青春和活力。
有一个流传已久的笑话,说一个人死后去见上帝,上帝问他选择去天堂还是地狱,他想了想,问可不可以预览一番地狱和天堂的景象再做决定。于是,上帝将他送往地狱,他看到里面酒池肉林,人人忙着狂欢,便当机立断,决定去地狱。可是,等他真的下到地狱,却发现人人遭受奴役,牢骚满腹,工作永远做不完。这个人非常愤怒,找上帝理论,为什么欺骗他。上帝说,“我没有骗你,之前的预览也是地狱的一部分,人们将它称为’律所的暑期实习’。”
玩笑归玩笑,华馨的暑期实习经历的确像传说中一样娱乐活动繁多,各种节目精彩纷呈。每天的午饭都是一顿大餐,至少吃上两个小时,晚上还有名目众多的大小宴会,鸡尾酒会,音乐会以及棒球赛。到最后,男实习生们几乎天天都醉醺醺,女实习生们则纷纷抱怨自己发福,又实在难以拒绝美食的诱惑。
同一批实习生里,华馨和Bret都属于不太显眼的,因为他们过于安静,耀眼的明星往往是那些爱出风头,喜欢演讲发言的张扬之人。他们之所以能熟悉起来,是因为那次海滨渡假的长周末。全所上下,从总部到分部的实习生都集中在一个海边度假村,几个管理合伙人跟大家讲完律所的历史,剩下的两三天时间就供他们娱乐休闲。男生大多数会选择高尔夫,女生们都去做个按摩或者美容,然后在泳池边或者沙滩上晒太阳。
华馨想,既然来到海边,一定要扬帆出海。所以,她报名去参加深海捕鱼的活动。那一组人里,华馨是唯一的女生,除了Bret和另外一个实习生,还有两个律师和两个专职船员。
说是深海捕鱼,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律师文人不过是来凑个热闹,过过眼瘾。他们坐在甲板上,一边喝啤酒聊天,一边看船员捕鱼。华馨满脑子里想着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但是她对深海捕鱼可是一窍不通,也就在一旁观望,吹吹海风。
没想到,这群人里,Bret倒是个捕鱼好手,不仅和那两个船员聊得头头是道,而且技艺高超,很快就捕到一条大鱼。通过他和众人的对答,华馨才知道,原来他的家乡在阿拉斯加州的一个渔业小镇,而他从小就随父亲出海捕鱼。
他竟然来自最北边的阿拉斯加?怎会来到这个南方城市?华馨不禁对Bret产生一些好奇,看不出眼前这个瘦高苍白的男生,身体里竟蕴含着一股渔民的粗旷,风霜和力量。他捕鱼时非常专注,蓝色眼睛一眨不眨,象一座米开朗琪罗创作的雕塑。但他眼里,似乎有隐约的忧郁。
下船的时候,他们满载而归,每个人都要举起最大的那条鱼留影,仿佛是自己的战利品。华馨也不例外,可是二十多磅的一条鱼对她来讲,托举起来还挺有难度。Bret走上前来,帮她托起巨大的鱼头,终于让她得以在镜头前演绎一个渔女的形象。这张照片,华馨一直珍藏。
“这条鱼比我还大呢!” 华馨将鱼放下,忍不住兴奋地大叫。
“是啊,它的头的确比你的头大。”Bret笑眯眯地接了句,他有些害羞,开了这句玩笑以后,脸居然有些发红。在他眼里,华馨更让人好奇,她来自遥远的中国,又怎么会来到蓝城?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真的很奇妙。华馨和Bret后来对照过他们的生活轨迹。在这个暑期实习之前,他们有各自运行的轨道,就像金星和火星一样遥远,不可能有交集。华馨在高中奋战题海的时候,Bret还在陪父亲出海打鱼,而她在北京寒冷的冬天里求学备考时,他已去了阳光充沛的西海岸读大学。也许是华馨这份不安定的心,让她这颗行星脱离了预定的轨道,从中国到美国,象一颗彗星,一头撞上Bret的轨道。两人并行过一段时间,有过和谐的甜蜜,也有过冲撞的烦恼,最终,Bret象一颗流星陨落,留下华馨,成为一颗孤星,在空旷的宇宙中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