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到金陵便断肠（2）《陶庵梦忆》报恩塔

张岱作《陶庵梦忆》。开卷第一篇《钟山》，讲祭祀。第二篇《报恩塔》，如下：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塔上下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闻烧成时，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编号识之。今塔上损砖一块，以字号报工部，发一砖补之，如生成焉。夜必灯，岁费油若干斛。天日高霁，霏霏霭霭，摇摇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烟缭绕，半日方散。永乐时，海外夷蛮重译至者百有馀国，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谓四大部洲所无也。

“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声名远扬。安徒生童话《天国花园》里的东风说，“我刚从中国来。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安徒生笔下的瓷塔即是张岱口中的窑器，中国大地上有成百上千座佛塔，好像只有这一座是通体用琉璃瓷砖贴面的。张岱写到夜晚的灯，安徒生写风中的铃铛，美国军舰上的官员写的报告证实两样都有：

塔本身是八边形的，它的主体结构由精美的红色的砂石建成；而外层和各不相同的九层塔身的突起部分的顶面都敷以绿色的琉璃砖。每一层的各个角上挂着一个铃，各个边上挂着用鱼胶做的灯笼。.... 宝塔顶上有一个镀金的大圆球。

张岱讲海外夷蛮i见报恩塔必顶礼赞叹而去，非虚言。中国人今天还能知道宝塔长什么样子靠的是当年海外夷蛮们精准的建筑绘图。至于琉璃砖烧成时做了两套备份，到今天也未见备份出土，张岱也说是“闻"，但我们觑见了中古代修缮的做法或者想法。

一九三零年代中央大学的张惠衣教授写《金陵大报恩寺塔志》。他写的是考据专著，有十卷（章）还外加补遗，请了国立北平研究院的吴其昌写序。吴其昌的序言从一个有趣的角度切入，民谣。吴写到：

“南京报恩寺塔为近世东南最壮丽之建筑，余幼时闻悉民间歌谣有“金陵宝塔”之曲，低徊重叠，九复其词，述其庄严宝相。风铎檐灯，穷极富逸仙丽之致。”

吴其昌是徐志摩的表弟，他说的民谣是浙江民谣，可见瓷塔的声名在中国民间也广为流传。

报恩寺塔在城墙外面，距离南门不远的长干里。李白“郎骑竹马来、绕床嗅青梅”的那个长干里。咸丰三年初（1853），洪秀全的太平军兵临城下。清人张汝南《金陵省难纪略》记，太平军“运仓圣庙中之炮，置报恩寺第三层，向城轰击。城内开炮对轰，砰礴之声，一日不绝”。

太平天国信拜上帝教，西方人起初以为他们信的是基督教。意识形态相同，美国人在太平天国建都一年的1854年派驻华公使前来作外交访问。公使所乘军舰上的几名官员寻访了报恩寺，将所见写在报告中：

塔建在一个空地上，“空地的外围建有高大的佛殿和僧房，但现在都被毁坏，倒在地上了。巨人似的偶像被打成无数的碎片。”“塔顶躺在塔底下变成了一堆垃圾”，“破坏并不止于此。庄严的雕刻佛像，从头到脚都被破坏了。前代人通过金冠、灵杖以及其他的装饰赋予这些活生生的神以巨大的威力，而今，这些金冠、灵杖以及其他的装饰都被打得稀巴烂；这些佛像一度足以支配的菩萨崇拜者的迷信力量，现在不但不存在，反而变成了人们嘲笑的对象。”

这是迄今见到的、最后一篇对报恩寺塔的报道。虽然寺庙被毁，塔亦遭损，但塔还矗立着，至少。

洪秀全自称是上帝的次子，杨秀清自称上帝会附体到他身上。上帝附体时老子对儿子一番教训，久而久之洪秀全不干了。太平天国以除掉杨秀清为开端发生内讧。1856年秋天，翼王石达开回师金陵讨伐袭杀杨秀清的北王韦昌辉，韦昌辉害怕石达开以报恩寺塔为制高点攻击城内，先行下令炸毁佛塔。太平军将士运来炸药填入佛塔内部，点火引爆。一声巨响中塔身迅速坍塌，化成一堆瓦砾废墟。

塔就这样毁灭了。西方世界表达了震惊和悲哀。在这块土地上，我们不得不说，文明与野蛮共存。

孙中山对洪秀全推崇备至，他让刘成禺写《太平天国战史》，亲自写序。他在序中言，“洪朝亡国距今四十年，一代典章伟绩概付焚如”，所以他嘱刘成禺为洪撰写信史，澄清对太平天国的奸佞，裨益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