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乡下人,难得在城里住一个礼拜。Waikiki的大街对于从纽约、芝加哥、或者伦敦来的人真算不了什么,但对于我就不一样了。它们是城里的、热闹的、大街,商家鳞接、人来人往。我在街上拍劳力士表的橱窗,女儿见说,哎呀妈妈,你这也拍。纽约客若见了没准会在心里说,乡巴佬。
我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小我被训练了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在我成长的文革年代,这是一种生存之道。我拍下想要保留的橱窗,2025年春天的橱窗,海一样蓝的花和鸟,留住2025年的春天。
20年前我来过Waikiki,那时的橱窗布置我一个也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店是一家蒂凡妮,记得在一小片绿草地的边上。它家的橱窗我没印象,只记得从一大扇窗户外面看进去,临窗一张长桌,一个日本妈妈带着女儿坐在桌前试钻石首饰,父亲坐在稍远的位置看一本杂志。那个女孩大约只有十七八岁,手臂细而扁平,规规矩矩地坐着。我母亲高中毕业外婆买了个碎钻的戒指让她戴上,要她记着不再是小孩子啦,要有点小姐样子。当时我看着窗里的人心想,日本妈妈也是一个意思吧。这件事导致我在女儿二十岁生日时将她带进了蒂凡妮。
刚走到草地边猪就说,还记得吗,以前有人在这里跳草裙舞。记得呵,我们第一次看草裙舞。有歌手站在麦克风前唱歌,伴奏的人弹着夏威夷吉他。
草皮是人工的?!我眨了眨眼,似幻似真,以前也是人工的吗?应该也是。近旁立着个大叔弹吉他的铜塑,以前也有?
Waikiki的大街,不用记得名字,不用惦记着有几条街,逛就是。旧有的建筑和翻新的商场混杂在一起,我根本分不清孰新孰旧。不过,在一条插了一溜冲浪板的侧巷口,我肯定地说,这里我来过。走过巷口的人和从前一样,女人穿着花色长裙,男人穿着夏威夷的短袖花衬衫。猪从前也有一件,被我给捐掉了。怂恿他再买一件,挑了一会儿说不必也。我们年渐老去,胃口减退,购买欲也减退,满大街的商店瞧一瞧就好,想不出有什么东西要买。
走进一家门口站着只米菲兔的商场,穹顶装饰的跟冰雪公主住的洞窟似的满是雪色花,卖化妆品,尽头是一家极小资的咖啡店。走进走出,就像去另一个世代穿越了一回。
走捷径穿另一家商场,在人行道上和蒂芬尼不期而遇。一张长桌摆在大窗户前,和从前的摆法一样。如果坐了人,从窗外即看见顾客和店员相对而坐的侧面,不啻于一幅活广告。然此一刻桌前空空如也,不由得我一丝怅惘若失。外婆给的戒指在文革里被母亲丢进了玄武湖,当年我看着窗内人怔怔的, 好像心也在坠入湖底,湖上一片空濛。现在前度刘郎今又来,桌子却空了, 种桃道士归何处。那个日本女孩子,早已经为人母了吧。
街上行人川流,但大包小包提着店家纸拎袋的人并不多。有一些,看得出来多半是日本人,二十年前也是居多日本人在买。在大街上走了几天,猪君突然对我道,一般来说日本人长的比中国人好看。我表示不同意,认为是表情不一样,是眼神。我们在度假,我不想继续讨论。
天天都逛一逛大街,购买欲再是低迷一日两顿饭少一口都不行,吃完了就逛街消食。见有家小店卖夏威夷Gelato的生意非常之好,某天晚饭后走进去,尝了尝菠萝味的,选了个荔枝口味,一小球竟要九块钱,算度假的物价好了。
又一天午饭后在大街上晃悠,看见卖鲜榨甘蔗汁的售货亭。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买的是童年记忆,夏威夷的甘蔗是青皮的,故乡的甘蔗紫皮。小时候,水果店也有卖鲜榨甘蔗汁,大人嫌不卫生,买甘蔗回来让阿姨用菜刀劈成一节一节的,再削掉皮,递给小孩让自己啃。甘蔗汁的滋味,甘蔗渣留在口中的感觉,搅拌着如今一杯在手的罪恶感 。这是在喝一杯蔗糖水呀,血糖要飙升到九霄云外去也。有个堪称美食家的外公,从前家里有一个榨甘蔗汁的装置,听说是手摇的铸铁件,装在一个硬木矮板凳上。我听说,没见过在家里榨甘蔗汁。铸铁的部分大跃进时被居委会没收去炼铁了,我只见过剩下的硬木板凳。板凳面上有一个像石磨底盘那样的刻槽,一个圆环带一道笔直的沟,猜想甘蔗水先从机器里流进圆环形的刻槽,再经直沟的出口流进杯子里面。外婆过世后她的老佣人向母亲要去了板凳,说那板凳宽,坐着洗脚安稳。
站在Waikiki午后的大街上,热带明亮的阳光像流水一样,往事亦然。在文学城见到过许多网友回乡拍的照片,城市焕然全新,但我已经不再属于那里。倒是这Waikiki,我们来夏威夷如同东北人去海南,是在自己的国旅行。
夜晚降临,走过爱马仕家。橱窗里一只青乌龟被放大到有如恐龙,戴着丝巾; 一个贝壳含着堪比珍珠的方形靠枕、排出桌布的水,情景像儿童画书似的虚幻。我这一生,和奢侈品之间存在着阶层落差。这落差是说,即便你买得起也没有合适的场合用它。看一看,就可以了。我喜欢一切美丽的东西,一朵花、一件精美的首饰、或者一个包包。从手工艺品的角度讲,它们和博物馆里的青花瓷汤碗没有多少差别。在夜晚的橱窗前停下脚步,不因为陈列的商品,而是被美丽的海马尾巴和乌龟壳所吸引,草木间和海深处,橱窗里是一个童话世界。
走过人如潮水的十字街头,女儿告诉我,这里斑马线的画法和东京银座的十字路口一样。走对角线过街,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弹吉他、唱歌。在他摊开的琴盒里放下敬佩之意,感觉回到了现实。
== 逛街的分隔线 ===========================
玻璃遮阳棚底下有一小片空地,二十年前在那里看草裙舞、还有蒂凡妮。
一只狗狗待在TJ家的购物袋里,它也确定是假草皮。
不知为何我单单记得这个巷子口,现在巷子里两边的墙上排列冲浪板。
还应该记住这个招牌
爱马仕家的广告不错。框底边成了步行线,车骑去下面山的风景,暗合广告词的endless line 。
它家橱窗里的一顶帽子、一只鞋,一瓶香水藏在青蛙腋下,眼神不好都瞧不见。
全家穿的一样,好有度假气氛。哪一国人?
商场的天桥,从一边看向另一边
底下的椰子树
走到底下去,是真的草地
仰头看
这一回在瓦胡唯一见到鸡蛋花的地方,Aloha -- 据说can be used to say both Hello and Good-bye
Mahalo -- 意思是Thank you。谢谢观帖。
乡党,吾乡只能在记忆里是亲切的了。好久未来,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