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正文

名人专访(二——五)

(2019-04-17 06:37:00) 下一个

“我非唐州人,和詹老一样出生在北京。不同的是,七四年我们那个五七干校撤销,詹老荣归故里,我后来却被发配到唐州。杜振华是省里后来从北京挖来的。”

“人,贵在自知自明。我给自己评判一下,四个字,内臭外香。不知道杜振华看重我身上的臭还是香,我揣测,他看重的还应当是香的一面,电视台是喉舌,不能有口臭。”他挠挠额头,“不过,这臭与香也是有阶级性的,劳苦大众认为香的,精英阶层肯定认为臭。”

“因此,我就和你讲我身上的香气。俗话说梅花香自苦寒来,这话只说对了一半,有些花不是来自苦寒,牡丹月季荷花,哪一个是来自苦寒,仅梅花而已,要说有,还有冰山上的雪莲,但那是雪域高原的事物,离内地遥远,不应是今日的话题。人也是一样,有的人的香气来自苦难的历程,就像我,有的人的香气则是在温润中滋生的,就像杜振华。这都是命运所致,只能怨天不能尤人。”

“扯远了,收回来。在干校的时候,人人都得劳动,也就是说身上一定得有点汗气,这才能表明你和劳动人民贴近了。这是时代潮流,既然称之为潮流,说明大多数人都认可这种生存方式。并不像现在某些人说得那样,上干校就怨气冲天,他们这样说无非是迎合某些人的意志。说实在的,我们下干校那会儿,是带着一颗红心去的,真的想通过劳动,把自己身上的酸腐气清除掉,从心理上和大众融为一体,和现在有些人认可市场经济一样,只要一市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那时候流行的是,只要参加劳动,就能改造世界观。这也和你们现在喜欢杰克逊、喜欢莎拉·布莱曼一样,只要他们的腰和屁股一扭动,台下人的情绪就高涨来了。”

詹海光插话说:“是这样,云兄弟说得很对。那时候社会崇尚劳动,崇尚简朴,反对奢侈,劳动是一件光荣的事。这和当时的国家领导人的生活经历以及当时国家的处境有关。不能听任现在所谓的自由知识分子瞎说,抹去时代印记的话,只能是谎言,先自欺再欺人。”

“在干校,人人都有一份劳动的差事,我负责卫生,当然也包括厕所的卫生。大概是五七干校的领导认为我是搞古代建筑的,让我去扫厕所和公共场地是让我能继续研究建筑的最佳方式。我的工具就是二个扫把,一大一小,大的是竹扫把,扫公共场地用,小的是高粱穗扎的,扫走道以及房间用。”

“我被分派在食堂做馒头,没有工具,就是靠双手,揉面揣面。看来他们研究过我们的特点,我是搞社会学研究的,让我天天和面,看能不能揉合出一个和谐社会的方法来。”詹海光不失时机诙谐地插上一句。

“没干几天,我们都有了腻烦的感觉。觉得这样接受改造未免太牵强,如果能每个星期参加一次或者是每年抽一段时间定点参加劳动就好了,即不脱离本行又能得到体力锻炼和社会实践。可是五七干校的学制无期限,谁也不知道要在里面呆几年,几个月下来,有的人就怨声载道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和詹老都是书呆子,没有发牢骚的习惯,但长期离开本行心中不免空落落的。我就和詹老商议,不能让我们的宝贵岁月就这样白白地流淌了,得想个办法让时光度得有意义,无愧于一日三餐。别人不拿光阴当回事,我们不能,我们不能贱卖了自己的年华。”

詹海光说:“云兄弟对我说出他的想法,我极力赞成。”

“我们合计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我用手中扫把当笔练书法,他用手里的面团练泥塑。为什么呢,这都是我们原本的爱好,书法我一直在练,自己的评价是柔滑有余刚劲不足,大扫把恰恰把我这个弱点改正了。三年干校锻炼,扫把用坏了无数,练出了好腕力,毛笔握在手里,轻重缓急有了掌控,不像原先,笔尖一旦贴上纸,怎么转就由不得自己了。”

“云兄弟城府很深,在干校他对自己的书法功力深藏不露,生怕人家索宝。回到京城,几次会友,名声不胫而走,几幅作品传到海内外,赞誉之辞铺天盖地而来,说他的书法是以王羲之为基础,圆转流畅,洒脱静美,兼有颜真卿的雄健宽博,下笔有如疾风骤雨,气象万变。在我看来,这些赞誉之词中肯之至。”詹海光不禁感慨万分,“我见过云兄弟练笔,他拿着一个高粱穗扎的扫把在厕所的墙壁上挥舞,轻松自如,时而疾如劲风,时而重如凿石,逆境之中有如此精神,真君子也!”

“不要夸我了,还是说说你在揉面的案板上战天斗地的业绩吧。”

“不是战天斗地,是应对命运的挑战。我不自谦,自认孬好算个人物,这个人物之所以能诞生,是因为一种不服输的精神。这种不服输表现在珍惜光阴、善待逆境。三年的五七干校劳动,我悟出了一个道理:成就事业,环境不是问题,关键是毅力。与我而言,那可是极为宝贵的三年,没有应酬,没有干扰,专心致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哪有这样的条件?不是自夸,云兄弟可以证明,我做的大馍,哪个不爱吃?”

赵云连忙说:“对,对,詹老的大馍可以说是天下第一。这是有原因的,大馍做得好,工作才能稳定,才能在揉面板上炼泥塑,最后,他的功夫练到了家,捏什么像什么,形神兼备,栩栩如生,他把捏好的物件放在笼屉里蒸,结果和瓷器物件差不多,好看又好吃,真是一绝啊!何人能信?不见过怕你们不会信。”

小程说:“我信,不仅仅是听詹老讲过,见詹老做事,就知道什么叫认真,用这种精神做事,世上便没有做不成的事。”他扭过头来对黄蒂说:“黄蒂,詹老的绘画也是一绝,众采百家,自成一格。这次来,就是为了一幅画,这幅画是一个海外大亨所定订,说要送一位名人,指名要詹老的画和赵老的题诗合在一起,詹老这才风尘仆仆地赶来。”

“嗨,你这个小程,尽瞎说,如果为了题诗,我让你来一趟不就得了。我是一年多没见云兄弟了,想得慌呀。”

几个人这样聊着,不觉意间,时间如流水般淌过了,詹老吵嚷着肚子饿了,那劲头,就像一个三岁孩子跟妈妈要吃得一样死气白赖。黄蒂看看手中的笔记,乱糟糟地记了几张纸,她不禁懊悔起来,为什么不带摄影师一起来,如果赵老拒绝再次采访那可怎么好?她此时真的渴望赵老能挽留她吃顿午饭,如果能这样,她就能偷偷地打个电话给总编,让他派个摄影来。可是,这俩老头没有一点挽留的意思,詹老还在不停地叫嚷,赵老像哄小孩一样让他再等等,她只好恋恋不舍地说起略带酸味的告辞话,“那我只好告辞了,别把詹老饿坏了。”赵老见她要告辞,目光偷偷地亮了一下,随即说:“也好,我们这两个老头子吃相不雅,说不定会败坏你的胃口。”她想起了自己具备的女性优势,仗着胆子问道:“云爷,你们二老久别重逢被我打扰,抱歉之致。敢问何时还能采访你?”赵云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好像听到了不可思议的事,“我哪有这许多时间陪你闲谈啊,刚才詹老说了,你是加楔进来的,占得是詹老的时间。”她索性撒起娇来,“就凭我云爷喊得这么亲切,难道不能赏个脸?”赵云一怔,随即绽开笑脸,“你这丫头真会讲话,倘若我再不允,显得我缺少人性。”他果断地挥了下手臂,像将军下达作战命令一样姿势,“这样,让杜振华约我一下,他还欠我一顿饭呢,如何?”黄蒂一听,乐了,明摆着的,这老爷子是想摆谱,总编的面子大不说,还能在高级饭店撮一顿。告别之后,黄蒂刚迈过门槛,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心思下次见面詹老不一定在场,下次见面不知何时,不如要求和詹老留影纪念,她转回身,向詹老提出了请求,詹老哈哈大笑,赵老在一旁连声称赞这主意不错,詹老是大忙人,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下次来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小程主动担任了照相的任务,他不仅给詹老和黄蒂合了影,还让黄蒂和赵老也合了影,还用相机对着他们鼓捣了一两分钟,之后把相机交给了黄蒂,说了一句,“你这相机可价值连城啊!”黄蒂心中有些纳闷,不就一个普通的尼康嘛,一万多块而已,怎么突然就价值连城了。

她乐呵呵地走出大门,心里高兴,嘴里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忘记了脚下的路,没走几步,只觉得脚底板滑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泡狗屎被踩在了脚下,心里一阵恶心,赶紧走了几步,想在路傍的土堆上擦鞋,哪知道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一块西瓜皮,不歪不斜击在她的眼镜上,鼻梁子生疼不说,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她恼怒地叫喊了一句:“不长眼啊!”

“说谁呢?走到这个地方怎么不打声招呼?我怎么知道你从这儿过?”

一阵粗糙的声音刺得黄蒂耳膜发胀头脑发晕,顺着声音望去,模模糊糊一个茶壶般的身影,她掏出一张纸巾,仔细地把眼睛上的西瓜水擦去,戴上眼镜再仔细看,原来一三十几岁的妇女,一手掐腰一手指着黄蒂,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她知道这样的人自己惹不起,赶紧走了几步,只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咯咯地笑声,“你看那个人多孬呀,眼镜给砸了,屁也没放,溜了!”又传来一个粗哑的声音,“他们都是那德行,武的不行,专门玩阴的,这两年他们不讲什么脑体倒挂,什么搞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了,上面听他们这一忽悠,政策都往他们那儿歪,油水都流到他们的狗肚子里了,他们个个都成了有钱人,卖茶叶蛋的和工人都成了光蛋。这些个王八犊子,没一个好东西!”又是一个声音传来,“你不能斩尽杀绝,后头老赵就不是这样人,他一再为我们奔跑呼吁,想让我们老百姓头上也能沾点露水。这个人兴许是老赵的客人。”又是丢西瓜皮的人的声音,“真的,她是从后头走出来的,要真的是老赵的客人,真委屈了她。”

黄蒂听到这话,满腹的怒气消除了大半,真没想到赵老在她们心中地位如此之高,但她还是摇摇头,心思这些人真是可怜,给别人带来伤害,连一句道歉的话都不会说,也只能住在这地方了,不过他们倒是爱憎分明,知道什么人可恨。其实她也不喜欢那些精英分子,他们的言论都是站在既得利益的立场上讲话,像狗一样,听主子的话,希望得到一根骨头啃。同时他们也贪得无厌,就那点资源,他们占了还想占,一个人的工资相当于几十个人的,还觉得谁谁亏待他似的,恨不得别人都不吃,锅里的碗里的都归他,她们电视台就有这种人,那几个大牌记者,月薪高出她数倍,还不包括巨额的年终奖。

黄蒂走出巷口,找一个草地用力擦鞋底,擦着擦着,想起来应当打个电话告知总编。电话接通后,她把情况向总编作了简要的回报。总编还没等她说完,就大呼上当,说你怎么就这么幼稚,他今天能接待你半天,是你运气好,你还想让他再见你一次怕比登天还难。黄蒂说赵老说你欠他一顿饭,等你还呢。总编说他那是在敷衍你,你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我早想请他出来坐坐,他就是不赏脸,难着呢。

总编的一席话,把黄蒂说得心冰凉,采访时的兴奋一扫而光。她是一个善于自慰的人,心思既然事已至此,懊悔也没用,还是想办法再见赵老,不信他就真像总编说得这样倔。她回到电视台,还没坐下,内线电话就响了,说总编让她立马过去。见到总编,她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总编叹口气,说你真是福人,一下子见了两个名人,他说那詹老是可遇不可求的人,这样的好运气让你碰上了,可也让你丢了,为什么不带摄影一道去?黄蒂仿佛胸有成竹,说:“那我就再跑一趟,我就不信赵老那么绝情,那人慈祥着呢。”总编说难得你有这样的自信,祝你好运吧!在黄蒂听来,总编那个“运”字拖了很长的音,仿佛其中附带了许多怀疑与无奈。

回到办公室,黄蒂第一件事就是上网查询赵云这个人。哪知道网上铺天盖地的都是三国赵子龙,没有一个当代人。她又在赵云前面加了个书法家几个字进行限制,呼啦一下,网风变向了,屏幕上出现了一长串有关赵老的介绍,诸如北京人,现任唐州博物馆馆员,著名书法大师云云。黄蒂着实吃了一惊,原来是大师级的人物啊,自己怎么就这样孤陋寡闻呢,她又详细看了几段介绍,了解到他的书法作品一直是海内外收藏家关注的抢手货,之所以枪手,不仅是因为收藏价值高,更由于其作品流传甚少,藏有其作品的人不愿轻易出售,都把它藏之深阁,做独自欣赏或临摹用。有一则介绍引人注目,在一番流光溢美之辞后,有寥寥数语:据说此公轻物傲世,达官显贵每每索宝墨,均被拒之门外。有怨恨者,借机将公驱出京城。到唐州后,他仍不改习性,复为唐州达贵所怀恨排斥云。

她一下子明白了总编让她采访赵老的用意。总编行将退休,何恤人言?总编和赵老一定是交情深厚,不然赵老不会轻易让一个未经预约的年轻人进屋,总编是想在自己退休之前将老友的赫赫大名展现在唐州人面前,还唐州人民的债(这是传媒的本职),还传媒一个清白之身,尽管这样会杵逆某些大人物的意志,在权势和良心必须选择其一面前,总编选择了后者,虽然来得晚了些,毕竟来了,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一个人,猥琐了一世,到老来威风一次,也没算白来人世走一遭。

她突然有了犹豫的思绪,以总编的资历和名气,尚且把良心摆在退休前夕显现,说明世俗之路危险多变。自己这么年轻,早早地显现了良心,去报道一个被当权者怀恨的人,弄不好会葬送一生前程,怎么办呢?犹豫的思绪顿时充满大脑。在这关键的时刻,成名的诱惑及时出现了,她想,这个专题如果做得好,肯定能一炮走红,说不定能跻身于名主持人的行列,离杨澜、敬一丹这些大腕级的就不远了。这诱惑的力量如此之大,瞬间就把畏惧的犹豫击溃:人世的路,从来都是风险与际遇并存,欲得虎子不入虎穴怎成?况且自己尚有女性优势,哪个爷们会和一个小女子过不去?再说,报道一个功名成就者的励志故事,即便是犯忌讳,也没有逆龙鳞履虎尾那样严重。说来也怪,如何报道赵老,腹稿也在此时形成,那就是,把赵老的成功作为励志故事来写,先大张旗鼓张杨一番,然后再和风细雨娓娓道来,不愁不吸引观众的眼球。关键是要再采访赵老一次,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一定能再争取到一次采访机会。

她正在为构思洋洋得意的时候,内线电话响了,是总编的。总编告诉她,他打电话邀请赵老,赵老说他和詹老在上海浦东机场,去东京举办个人书法展,然后去纽约和旧金山,行程大约三个月。此消息像一阵骤然而至的强寒流,把她的脑子冰冷得一片雪白。才几个小时呀,飞到浦东机场了,这一对老头真诡谲,詹老吵嚷肚子饿,原来是婉转的逐客令,赵老说自己吃相不好,是给这逐客令披上理性的外衣,为的是早早地从唐州飞向浦东。但她还心存侥幸,不相信这么一对可爱的老头儿这样天真烂漫,对一个小女子耍花招。

她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通了小程的电话。小程说他现在正在去北京的路上,小程还说她运气好,一下子就见了两个大师,而这两个大师从来就不愿和记者见面。詹老在北京,央视几次约他,都被他回绝了。她问为什么呀!小程说,他们现在对名声一点也不感兴趣,认为那只是麻烦的根源,如果接受采访,名气会更大,那些索墨宝者会踢破门槛,其中不乏狗屄衙门。她问狗屄衙门是什么意思?小程哧哧地笑,说你就不要问了,他最后告诉她,看看相机里的资料,兴许对你有所帮助。

她无奈地放下电话,知道再次采访赵老已不可能,即便是能采访,那也得等三个月以后,名人访谈开张在即,时间不等人,眼下能做的只是利用手头的资料编辑组合。聊以自慰的是她心胸宽阔,遇到棘手的事也能静下心来,此时,冰冷的心情开始逐渐回暖,好赖算是见过了面,不是凭空想象。她漫不经心地把相机里的资料输进电脑,完毕后打开一看,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由衷地佩服小程的摄影技巧,令她感动的是那段仅仅180秒钟录像,效果之好,令她心花怒放。她情不自禁又拿起电话拨通了小程,一连说了好几声感谢。放下电话,她想起小程在在赵老家说的那句话:“你这相机可价值连城啊!”果不其然,这里面的资料于她而言确实价值连城。

兴奋之余,她又拨通了总编,请他来看意外收获。总编如约而来,也是喜出望外,说他再把过去和赵老詹老的留影和珍藏的几副赵老书法作品发过来,让她一并编辑组合。在总编即将离去的时候,黄蒂突然问了一句:“总编大人,你把这么重要的采访交给我,不怕我搞砸了吗?”总编一怔,脸色瞬间又松弛下来,“没见过虎的牛犊,见了虎不会忧惧,只有这样才能观察到虎的本色。”黄蒂说:“你这是把我放在火上烤。”总编听出了弦外之音,“这个主持人可是你争来的,也就是说,你自己伸着头钻到炉子里的。”他假意沉吟片刻,“不过,如果想打退堂鼓还是可以的,我另选他人。”黄蒂马上接过话茬:“你把这第一次。”她有意把第一次三个字说得又慢又重,然后停顿了一两秒,“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交给我,我可不想让你失望。”她瞟了总编一眼,见总编说:“赵老呢,越老越光亮,他一个字顶上我一个月的工资不说,满地球的飞着,走到哪都有人簇拥着,风光无限呀,真让人羡慕死了!”总编不由得感慨万分,脑袋轻轻地摇晃。黄蒂却认真起来,“我看他现在风光的姿势,都是用扫把蘸着水,在厕所的墙壁上挥舞时练出来的。他善待了命运,命运也赐福于他。”她带着几分娇媚说:“你们这些老头啊,都挺可爱的。”总编说:“不可爱的,甚至还有些坏。我给了你机会,可机会的路上也有陷阱。”黄蒂笑了,“我要是你女儿呢?”总编却严肃起来,“那我早都让她做这个专题。你看我,退休了,就沉没到人海里了,那天死在屋里怕都没人知晓。”总编注视她片刻,点点头,无言离去。

之后几天,黄蒂埋头苦干,利用网上的资料、手中的照片、180秒录像和总编的几副书法作品,巧妙地编辑出一个长达四十五分钟的名人专访视屏。

三                       

名人专访节目首播后,社会反应异常火爆,应观众强烈要求,电视台不得不重播一次。之后,每天都有许多人打电话来询问赵老的情况,诸如过去根本不知道唐州有这么一个人,经电视台这么一播,唐州人的视觉这才恍如洞开,原来唐州有这样一个名誉海内外的书法大师。有人还责问说你们传媒是不是失职呀?这么重要的人物不去宣扬,每天尽播那些无聊事,某某人接见某某人,某某人到什么地方视察,难道唐州电视台就是为宣扬某些人和他们用钱堆起来的政绩而建立的?还有精明细心的观众,要求电视台再制作一个续集,把赵老的成就作进一步介绍,不妨研究一下赵老的性格,这种墙内开花墙外香的情况必然有它特殊的原因;还建议应当把赵老当成唐州的灵魂来宣传,他还振振有词地质问,绍兴因王羲之而扬名,我们唐州为什么不能把属于唐州的灵魂堂堂正正地宣传出去?

面对这些热切的询问者,黄蒂寥寥数语就打发了,她说电视台会考虑这些,一切都在研究中。但她心里明白,有关赵老的采访仅此一次也只能是一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判断,就凭一个简单的道理:在网上,对赵老的评价之高,出人意料,按理说,唐州有这样一个的当当响的人物,地方官员应当用双手捧着,当成唐州的骄傲,怎么宣传也不过分,他们不是整日满天地搞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把戏吗,摆着个现成的佛陀不去上香,偏偏要在古籍堆里翻出个词条,然后花大价钱包装上市,市郊耸立的姑爷山,沉寂了千百年没人理会,现在却非和把庄子逍遥游里面的姑射山拉扯在一起,弄出令人啼笑皆非的荒诞故事来。这只能说明当权者不能说对赵老恨之入骨,起码也有深深的厌恶之情。

事情的发展果然证实了她的推测,节目播出不久,总编就退休了。

新上任的总编在巡视工作的时候,特意关照她,名人专访节目要和市委保持一致,不要出现异音或者杂音。新主编还说电视台是市委和市政府的喉舌,播什么不播什么完全要根据市委中心工作需要,政协委员中有许多名人,为什么不去采访,却要去采访一个又臭又硬的人,还把他捧上了天,这是立场问题。黄蒂见新主编越说越严重,心中不由得有些气恼,但她还是带着笑脸把这气恼送了出去,“总编,我可是听吆喝的,领导指哪我去哪我就去哪,领导让我见谁我就见谁,只有你们才知道市委的中心工作是什么,所以,下一步采访谁,还得由你总编定,请你现在就给我个明示,下一个采访谁?那些政协委员我可是一个也不认识。”新总编似乎没听出黄蒂带有明显讥讽的话语,他拍了一下黄蒂的肩膀,温情的目光在她的身上扫了扫,停留在敏感部位大约有一秒钟的时间,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这说明今后我们一定能很好的配——合。”那配合两个字被他说得怪声怪气,大有林彪在天安门城楼上喊万岁时的怪味。可在黄蒂听来,这两个字肯定是新总编精心选择的,由此她断定,新总编要么是进化变异要么是心怀叵测,或者尚未脱离动物的思维方式。以至于总编走后,她把被总编拍过的衣服脱下来,用毛刷子使劲地刷。以至引起一个同事的善意提醒,“黄蒂,你疯了?在这样用力刷,你那衣服就被刷破啦!”

眼看着半个月一期的名人访谈节目就要来临,新总编却没有明确的采访指示,甭说她心中有多么的焦急,原以为嘈台锣鼓敲得震天动地,接下来应是演员出场,哪知道大幕却迟迟拉不开。她询问执行主编张耳,张耳苦笑,说你就耐心等待吧,什么时候总编发话,你就什么时候采访制作,不急的。

这日,黄蒂闲着没事,百无聊赖之际,想出去走走。信马由缰间,来到了一个巷口,又是那个满脸花斑的老奶奶的苍老面容映入眼帘。她不由得一愣,心思怎么又走到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啊,她想继续走下去,看看那个让她有些留念的宅子,但又害怕重蹈上次踩狗屎的不快,更害怕遇见街头少年的无礼取闹,那可是一帮什么事都做得出无知混混。踌躇间,只见一辆面包车嘎然停在巷口,从里面下来二三个人,有的穿着满是口袋的背心,有的扛着个摄影机。经验和直觉告诉她,这是她的同行,是到这儿来采访的,她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见车后面的牌照有京字,京城来的?她有些吃惊,什么人有本事把他们搬来?

那几个人在巷口就拉开了架势,随着摄影机的转动,采访记者拿起了话筒,声情并茂地解说起来:唐州是我国的历史名城,城外的姑射山公园和处子湖都是庄子《逍遥游》里面叙述过的地方,风光秀丽文化深远,凡到过唐州的人,都会被那融自然与人文于一体的美景所折服。可是,眼前的这片棚户区却令人目不忍睹,这个巷子叫等驾场巷,等驾,等驾,见字萌意,说明在唐州人曾在此等待过皇帝的大驾,想是这儿曾经风光过,美丽过,怎么会如此败落呢……

突然间,又一辆面包车急促地停在巷口,从里面匆匆窜出七八个人。他们不由分说,夺下了摄影机,把摄影师推到了一边,接着又抢走解说员的话筒,一个人大声喝道:“谁让你们来此地采访的?想出我们唐州的洋相不成?”京城来的人中间的一个上前与他们论理,“采访什么是我们的自由,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他话声未落,脸上随即遭到重重的一拳,一个撒野的声音骤然响起,“妈的,违法了又怎样?难道怕你把我捉了去不成?这儿是唐州,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地方。”这人说着又向其他人吩咐道:“还不把他们的摄影机砸了!”其他人正要动手,只听到先来的那辆面包里发出了一声怒吼:“住手,没王法了!”黄蒂展眼望去,只见那可爱的老头儿敏捷地从车中走出来。

“原来是你这个内奸引来的。好啊,终于暴露了。”

“把这些缺少关爱的人的悲惨生活暴露给全国人看看有什么不好吗。他们下岗了,失去了收入,生活难以为继,难道不值得同情吗?你们看看这个地方,适合人类居住吗?……”

“他妈的,少来教训我。我看你是吃饱了撑得,管这些闲事做什么?老东西,我给你留些面子,带着他们赶快滚蛋,要不然我连你一块儿收拾。”

“既然来了,不采访完毕我们是不会离开的。”老头儿倔强地说。

“好,够种!我数一二三,数到三,你们要是再不滚蛋,别怪我不客气。”

“一……”

蓦然间,黄蒂的背后响起了一阵急促响亮的声音,像是京剧中过场的锣声,她扭头望去,原来是那个摆摊子的老奶奶敲起了小锣,接着她又看到从巷子里唰唰地飞出了一群青少年,团团将几个打手围住,其中又有几个人,走到面包车旁,把司机也揪了下来。黄蒂看到,原先气势汹汹的几个人现在面如土色,那个数数的人嘴巴张得老大,眼里露出了恐惧的光,他下意思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手机。就在他正要按下手机号码的瞬间,只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何物卷起了手机并把它摔落在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略带稚嫩的声音说道:“再不老实,我将你的眉毛连皮一起撕下来!不信,我先揪你一绺头发来。”只见他双手握紧鞭杆轻轻一扬,又是一个脆响,随着十数根头发在空中飘散,那数数的人像抽筋一样,双手赶紧抱住了头。

这时,青少年中的一个人走到数数的人身边问道:“那个记者是不是你打的?”数数的人战战兢兢,牙床都开始嗑动。那人喝了一声,“把头抬起来!”数数的人乖乖地扬起头,那人把被打的记者拽过来,“他怎么打你,你就怎么打他。十倍的报复,不算为过。现在你打我数。”被打的记者扬起了拳头,迟疑一下又放下了,坦然地说:“我不能恶恶相报,否则我和他也成了同类。”那人见状,对数数的人说:“见到了吧,人家对你宽大为怀,还不说声谢谢!”见数数的人有些迟疑,那人飞起一脚,踢在数数人的屁股上,“爷的话也不听,找死啊!”也许是数数的人在颤栗的原因,也许是那人的脚力了得,只见数数的人顿时趴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看来是脚力起效了,那人严厉地喝道:“爬起来,照我的话去做,现在加码了,致谢是不行了,得磕头!”数数的人再也不敢违拗,爬过去在被打的记者面前头磕得像小鸡啄米。黄蒂见状,快意无限,也感慨世事无常,刚才不是耀武扬威吗?瞬间变成此等残败相,只说是现事现报,哪成想报得这等快当,转万花筒也不过如此。

她正在遐想,只听见赵老说:“快起来吧,下次不要再做这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如果没猜错,你也应当是穷苦出身,家境肯定也贫寒,要不怎么做打手。想过吗,这些记者是来帮助穷苦人的,这里条件这样差,又没有钱去买房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我请他们来,无非是想通过他们触动一下某些人的神经,少搜刮些,为贫苦百姓做些好事,由政府出资把这一片棚户区改造了。你怎能好坏不分呢?当然,你也许有你的理由,要吃饭啊!要吃饭也不至于要去当打手,找个什么活儿干干,都能糊口。起来吧,下次别干这种事了。”数数的人想起来,但又害怕那人不许,眼睛朝那人瞟瞟。那人说:“赵爷让你起来了,你就起来吧!下次再见你干这种没屁眼子的事,绝不饶你!”黄蒂见数数的人刚站起来,又是一声鞭响,数数人的头发又被鞭梢卷去一撮,只听到出脚的人说:“他没卷你的眉毛,也算你幸运。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们去喝杯水,等采访的人走了,再放你们走。”

一群人各自散开了,原来热闹的场地只剩下黄蒂和赵云两人。黄蒂正要问好,赵云却抢先问道:“失业了吧?”黄蒂苦笑,“新总编没吩咐做什么,先闲着。”赵云又问:“怎么跑到这地方来?”黄蒂说:“我也弄不清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原本出来散心,哪知道看了一场精彩的戏,导演原来是赵老呀!”赵云爽朗地笑了,“瞧,我又多了个职务,成了导演啦!哈哈!”黄蒂说:“你不是和杜总编说你去国外了吗?”赵云说:“兵不厌诈。我说去国外三个月,是想让他别再烦我。”黄蒂说:“看来你在这一片挺有人缘的,老百姓都向着你。”赵云说:“我也是老百姓呀,当然和他们情投气合。”他指指眼前一大片低矮的棚户房,“这哪像人住的地方,每逢阴雨天,烂泥都没脚脖子。这儿和照片上的孟买、达卡的贫民窟没什么区别,是我们唐州脸上的疤。他们能用高价房来掏百姓的钱,为什么不能吐出来一点,关心关心穷苦百姓?既然共产党的名字没改,就得来点群众观念,名副其实嘛,百分之一也行,哪怕是用来装潢门面也是应该的。总不能是狗屄衙门,只进不出。”听赵老也说狗屄衙门,她这次多了个心眼,没再问这话是什么意思,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词,既然不是好词,为什么他们这些文质彬彬的人也挂在口上呢?她正在走神,赵云又说:“我坚守信用,兑现我说过的话。老杜下台了,不让他请客。我来坐东,今天晚上到我家来。我请你们吃小黛的拿手好菜,怎样?”黄蒂喜出望外,忙不迭地答应了。赵云说:“那就麻烦你约一下老杜,晚上六点钟准时到。”他说着就走了,边走边说:“我得去陪陪他们,还得把他们安全地送走。”

黄蒂拿出手机,杜振华的电话还没接通,只听见刺耳的警笛声响起,几辆警车疾驶而来,在等驾场巷口停下后,从车里面跳出一帮警察,询问她见没见到几个记者。她指指自己的手机,接着扭过身把屁股对着他们,那意思是别耽误我打电话。杜振华的电话接通后,她告之赵老要请客的消息,杜振华听了很高兴,说他消息灵通,知道我退休了,开始和我来往了。黄蒂又告诉杜振华刚才这儿发生的事。杜振华说赵老又在管闲事,他不知道为这些闲事得罪了多少人,我劝过他不少次,他就是不听,还拿“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福祸避趋之”来教训我。黄蒂问刚才警察来了,赵老有危险吗,会不会被抓去?杜振华哈哈大笑,说放心吧,没人敢抓他的,这就是外面香的好处,记得有一次,警察带他去询问,还没到派出所,国内外的媒体就报道了,只好赶快放人了事,在唐州,他身边有一群热心的支持者。

他们正聊着,只听见旁边吵起来,摆摊子的老奶奶和一个警察在论理,“我七老八十还在挣钱糊口,哪里有心思管什么记者不记者的,他们到哪里去了,那是你们的事,我不知道。”警察威风凛凛地说:“老婆子,跟政府撒谎没你好果子吃。”老奶奶马上举起双手,“哎呀呀!你把我铐去得了,有人管饭,省得我在这儿喝风吃雨的。”见那警察没言语,老奶奶来劲了,“铐呀,你怎么不铐呀,你不把我铐去,算不了英雄的。”旁边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察伸手一把把正要发作的警察推到一边去,“你脑子进水了怎的?”被推倒一边的警察虽然仍气势汹汹地望着那个满脸花斑的老奶奶,但却没有继续造次。见了这一幕,黄蒂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态。她又听到一个显然是头儿的人说:“真是一群笨蛋,到哪去去了?连个音讯都不留。看我回去怎么尅他们。”她知道他是在埋怨那几个被街头少年控制起来的联防队员。另一个警察对那人说:“头儿,我看还是回去吧,这里面弯弯曲曲的,迷宫一样,还屎尿遍地。进去了都难钻出来。回去吧!”头儿挠挠额头,自言自语地说:“这地方早都该改造了。哪个地方省一点都能省出这笔钱来。”他说着手一挥,果断地说:“回去!”

随着警笛短促尖利的鸣叫,几辆警车开走了。黄蒂摇摇头,感慨自己涉世太浅,对老百姓的事简直一无所知,见什么样的事都觉得新奇。她为那个蠢警察悲哀,也为那个警察头儿的所为感到欣慰,由衷地希望这类人能成为社会的中坚力量。

 

下班的时间一到,黄蒂急匆匆地走出电视台大楼。她掏出手机,想和杜振华再次约好时间,一道儿去赴宴。手指触键的刹那,铃声响了,新总编打来的,让她马上到总编室来一趟。她眉毛一皱,心思下班了,早做什么呢。虽然如此,她还是折回头,乘电梯上了十楼。

她是第一次到总编办公室。因为中间有张耳这一层隔着,总编对她这个小小的角色很少有直接的交道,那次杜总编让她去采访赵云,是电话通知的。当她迈进总编办公室的刹那,她被办公室的阔大气势和豪华的装修震撼震慑了,觉得这不是奢侈二个字所能形容的,至少汉语词典里还找不出这个词,有待于哪位才子灵魂出窍创造出来。她由此想起来,建造这个电视大楼的当年的台长兼总编调到市委当秘书长去了,据说新市委大楼正在筹建,唐州伯乐有眼,一下子就看中了这个思想新潮的人,说不定他会请一个比库哈斯更能调侃的人,用百姓的血汗和泪水狠狠地羞辱一下那些儿卖爷田不心疼的人。库哈斯能晃过许多人的眼睛,用钢筋水泥在都城竖起裸体女人的阴部和男人的阳具,说不定唐州的市委大楼会超出库哈斯的设计,再一次戳出惊天的笑话来。买办们的嗅觉单一,凡是洋人的东西,都是香的,当然包括屁。所以,在洋人的价目表上,屁也是有价钱的,而且很多人愿意出高价去买。

黄蒂的脚刚迈进总编室,总编立刻就走过来,像呵护小孩一样,扶着黄蒂的腰把她安置在双人沙发上坐下,然后靠着她坐下来。黄蒂的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不知是被总编身上散发的法国香水刺激的还是被总编过度的热情恶心的,她向总编投去一束迂回的目光,看到的是被染得乌亮的毛式后背头和眼角深深的鱼尾纹。

“呵呵,还是年轻好啊,处处都遭人喜爱。”总编边说边把手放在黄蒂的大腿上。黄蒂迟疑了一下,把手包放在了茶几上。总编见自己的非分之举没被拒绝,胆子又大了一步,把手伸向黄蒂的胸部。黄蒂轻轻地推开了他的手,“良家女子,不可调戏的。”总编嘻嘻笑了,“说得好,一个良字用得好,女中良者,娘也,娇娘人人爱,我就喊你一声娘吧!”他一下子扑了过来。黄蒂心里有所准备,就在总编扑过来的瞬间,她闪过去,总编扑了个空,狗啃食一般头颅碰在沙发扶手上,虽不说火冒金星,但内心已憋了一股怒火。

被玫瑰刺扎了手,总编正襟危坐,声音也严肃起来,“好,我们现在来谈谈工作吧。你先汇报一下你最近准备了什么?”

“对不起,我走了。”她拿起手包,在总编眼前扬了扬,“你还是清静一下心情再谈工作吧。不要忘了,我和你女儿是同年级,你可千万别在你女儿面前喊娘。”她露出狐媚一笑,玉臂做了一下风摆柳的姿势,操着银铃般的声音说了句:“拜拜!”

黄蒂正要出门,后面传来一句恶狠狠的声音,“看我怎么收拾你!”黄蒂扭回头,又是媚人地一笑,“当心啊,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是有的啊!鱼尾纹都那么深了,还是想想怎么全身而退,晚节不保的名声可不是太好听。”说罢,她有意地扭动着细腰,迈着猫步离去了。

脚步刚迈出大门,泪水唰唰地流下来,为屈辱,也为前程。她知道自己在电视台已经无法容身,得考虑退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即便是金饭碗,也有被融化或者丢失的时候,恼人的是肩膀和玉腿被那个臭男人玷污了,还说了哪些杀气腾腾的话,她咬了咬嘴唇,心中暗暗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晶莹的泪眼,见前面过道上有模糊的身影,她赶紧掏出纸巾擦拭,接着快速走进卫生间,去赵云家的时间快到了,她没时间回家化妆,因此对着明镜,用纸巾仔细地修整容颜,凡泪水流经的地方,她都细细地揉了片刻,以求脸色整体均匀。

黄蒂来到赵云家,见杜振华已经来了,忙说:“看我多没礼貌,赵老请客,竟然来迟,愿受处罚。”杜振华说:“既然甘愿受处罚。那就让你为我们沏茶斟酒。如何?”黄蒂说:“愿意效劳。”她看着赵云说:“赵老,有什么好茶?拿来让我沏。”赵云说:“老杜喜欢龙井,我这儿正好有梅家坞的特级龙井。”他起身走到食品柜前,取出一精致的竹筒递给黄蒂。杜振华说:“好啊!如果真的是梅家坞特级,那可是超级享受了。”赵云瞪了杜振华一眼,“你怀疑我的茶是假货?告诉你,没人会给我假货。我和朋友都是礼尚往来,拿假货送我,犯得着吗?”杜振华笑道:“鄙人失言,海涵!海涵!”他转向黄蒂,“小黄,快沏了,让我们来超级享受一把!”黄蒂拿起电水壶,到灶间灌了水,放到坐盘上,然后打开竹筒看了看,对杜振华说:“真的好茶呢!你看这颜色,青蓁蓁的。”她转向赵云,“赵老,我该用什么杯子?”赵云被问得一愣,“这个问题,哎!你没沏过茶?”黄蒂说:“和那些小姐妹品茶去的一个茶庄,都用玻璃杯沏茶。可在家见家父沏茶,都用盖杯,所以无所适从。”赵云看着杜振华笑道:“那我们就依从小黄吧!”见杜振华点头,他就对黄蒂说:“随你怎么沏,只要好喝就成。”

黄蒂从柜橱内取来三只玻璃高杯,往里面放入适量的茶叶,那边的电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她把水壶拿来放在茶几上,打开了盖子,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杜振华不解地问:“你怎么不沏呀?”黄蒂说:“如果将这滚开的水倒下去,再好的茶也被烫熟了,你还怎么区分这狮峰特级龙井的真假?”赵云说:“他是当官的,从来都是人家给沏好了。哪知道沏茶的技巧。实话说,用玻璃杯沏这么好的茶,我也是第一次见。”黄蒂说:“那我就献丑了,反正是受罚,大不了再受罚一次。”赵云笑而不语。杜振华说:“糟蹋了极品龙井,你还有第二次啊?”黄蒂说:“那我就认真地向你们学怎样沏茶。”

大约过了五分钟,黄蒂拿起水壶,依次将落滚的水注入玻璃杯中,分别注到七分满为止。她先将一只杯子递给赵云,又将一只杯子递给杜振华,然后拿起自己的杯子,轻轻地漾了漾、嗅了嗅,失口说道:“果然好茶,还没尝过这样的美味呢!西湖的藕香、飞来峰的桂芳都融汇于此,你们端起来闻闻,茶的香味此时最浓。”两个老人跟着黄蒂学,端起杯子嗅了嗅。杜振华说:“绝了!这样的好味道,我还是第一次闻到。此茶只应天上有。”赵云说:“这样喝茶,我是第一次,以前都是盖杯,闷了半天,打开盖子,也能闻到香味,但没有这样的清雅袭人。老杜,这是不是梅家坞特级龙井呀?”杜振华说:“比正宗的还要正宗。喝了几十年的茶,自认是品茶行家。哪知道却败在这个黄毛丫头的手下。惭愧!惭愧!”黄蒂咯咯地笑了,“杜老就是谦虚。这是喝茶新方法,先闻后品。”她指着玻璃杯说:“你们看,这杯子里装满葱绿,春意盎然。闻着香气,看着春色,品着绝好味道,盖杯哪有这效果?”赵云感叹道:“你们青年人勤奋好学,是我等榜样。”黄蒂说:“赵老自谦,我要是有你老万分之一的本领,也不会在编辑部看领导脸色啦!”杜振华说:“诬陷!我何曾给过你脸色看?”黄蒂笑了,“这是实话,绝非诬陷,我和你老隔着几层呐,难道他们都像你老这样的弥勒?再说,女人胆小是天生的,见了领导总是像见老虎似的。”杜振华说:“那是你自己的问题啦!看不看人脸色,这关乎底气,不关我这糟老头子的脸色怎样。我们都是从基层做起来的,困境于人而言,并非坏事,赵老若是提前回城,哪会有今天。”

黄蒂见杯里的茶叶已全部展开且大部沉落,整个杯子都成嫩绿色,鲜嫩得可爱,就说:“可以喝了。”她端起杯子稍微抿了一口,连声说:“好茶!好茶!”赵云和杜振华也端起杯子品尝了一口,杜振华说:“喝了你这茶,这才知道几十年喝的茶都是二流货。”赵云说:“这茶不多,朋友只送我一斤,等临走了,你看着拿,全拿我也没意见。我接着你刚才的话说,困境于人而言,非但不是坏事,恰恰是好事,困境之中,觉得更应当坚持,绝不能自暴自弃。当时,五七干校里的大部分人都返城了,只剩下我们几个倔犟的人,其中包括詹海光,人人都是怒气冲天,杀人、自杀的心都有。理性一番,我和詹海光都认为人生之路贵在攀登,贵在达到他人无法达到的境界,想达到这个境界,只有选准方向,奋力攀登,登成功,潇洒一生,登不成也不遗憾,起码是自己努力过。因此就以马路为纸,大扫帚为笔,时时练,日日练,练到最后,几斤重的大扫帚也能挥洒自如,轻重、缓急、扬举、撇奈,也就是手腕轻轻地一抖,但它却重有千钧之力,轻若鸿毛飞扬,时间在这个时候被延长了,瞬间被延长至需要的长度,所以,笔尖下字的骨架形态都能按照意愿来,所谓下笔犹如神,这个神就是把时间拉长了,别人看到的是一挥而就,可在我却有一秒两秒的长度,足够我思考如何下笔。”黄蒂听了,心思:哦呀,时间可以拉长,太神乎了吧?莫名的目光盯着赵云不放。赵云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于是就一本正经地说:“你不要不信,等你瞄准了一件事,认真地做上几年,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看看时间会不会拉长。”他站起来,走向那巨大的写字台,拿起笔在砚台上蘸了蘸墨汁。杜振华见状,招呼黄蒂说:“快看赵老写字!”等他们还没靠近,只见赵云下笔神速,如猛虎扑食飞鹰擒鸡,十几秒时间,草就了二行字。杜振华拍手叫绝。黄蒂望去“思不如行,行不如登”八个字如游蛇走龙呈现在小幅的宣纸上,这八个字疏密有度、各自成体,雅致潇洒,遒劲流畅,她心思,这老头古怪得可爱,刚才还说着话,现在却在挥手间成就了一副珍品。她正在闲想,却听见杜振华妒忌地喊叫:“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真的有福,不费吹灰之力,就得来一副神品。”黄蒂反问:“杜老,我如果没推断错,马上也就要离开电视台,福从何来?”杜振华拉拉黄蒂的胳膊,“你看这落款写得是什么?”黄蒂看去,鲜红的印章上面写着黄蒂女士大雅一行行书。黄蒂高兴地奔过去,在赵云的额头上着实亲了一口。赵云喜悦地说:“受福匪浅。”

小黛进来询问是否可以上菜。赵云说可以。不一会儿,小黛取来一个电炉盘,接着又在炉盘上放置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铁锅,黄蒂看去,只见锅里是一大堆肉,还有几只鲜红的辣椒以及绿嫩的葱蒜。接下来,小黛又在三个人面前放上碗筷以及一只玻璃杯,又从灶间端来两盘腊味和两盘生蔬菜。赵云见菜上齐了,就走到食品柜旁边,从地上拎起一个塑料桶,往三个人的玻璃杯子里倒了大半杯酒。杜振华不满意地说:“人越有钱越是抠门。原以为能喝上茅台五粮液呢,哪知道却是连商标都没有的散装货!你不拿我当客人不要紧,可这黄蒂却是第一次来,不该这样怠慢的。”赵云撇撇嘴,“不是我说你,你是在官场上浸淫久了,朴实的精神被你丢得一干二净,不仅以貌取人,还以商标取人。长得漂亮、官位高、能说会道,都能入你法眼。长得不漂亮、平民、朴讷的人,你连瞟不瞟一下。”他指着玻璃杯说:“你尝一口,如果不好,我把我珍藏的所谓顶级酒拿出来。”杜振华说:“洋的还是土的?”赵云指着他对黄蒂说:“你看看他,变质变成什么样?喝酒也分洋和土。”他转而对杜振华说:“以你的观点,这屋子里面全部是土人,土得掉渣!”杜振华说:“说你抠门,踢到你疼孤拐了。好!你别气了,给你面子,我们就喝这散装酒。”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喝完了,他眼睛发直,瞅着杯子,百思不解地问:“你做什么怪?这样的好酒,你怎么能用塑料桶装,不是瞎糟蹋吗?”赵云嘿嘿一声,“本质尚未丢光,还能分出好坏。问你,这酒比茅台如何?比五粮液如何?”杜振华说:“实话实说,胜出很多。哪来的这酒?”赵云说:“这就是唐州酒厂原先的土发酵池酿出的酒,是土发酿造,且没勾兑过,大概有七十度吧。”他指着热气腾腾的火锅说:“来尝尝这道土菜。尝了再评价。”他说着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连连呵了几口热气,才嚼起来,陶醉之色立马挂在脸上。黄蒂看看锅里的几只鲜红辣椒,心中打怵,她向来怕辣,有一次误食了辣椒酱,被辣得跳起来。她正在踌躇,却听到杜振华叫喊起来,“乖乖!什么肉?这么好吃,莫不是龙肉?”他指着火锅对黄蒂说:“小黄,快尝尝,这仙酒配上这仙肉,他赵云过得是神仙的日子!”黄蒂正想伸箸,却觉得红辣椒异常刺眼,因此又缩回来。赵云说:“害怕辣?”黄蒂点头。赵云说:“尝一尝,真的不能进嘴,我让小黛在为你做一锅不辣的。”在一旁看着他们的小黛说:“这羊肉没辣味就不好吃了。它的特点是,越是辣你越停不下筷子。”黄蒂小心翼翼地捡一块小一点的肉夹起来放进嘴里,入口的刹那,辣味夹带浓郁的芬芳,如同强大的气流,冲向喉咙,冲向味蕾,冲撞出轰击般效果。这芬芳的味道,无法用语言阐释,因为她没尝过这味道,也没见过哪位善食的馋人做过类似的描述,因为它带有腊味,却非常鲜美,有草原的膻,也有森林的腻,只是这腊、膻、腻经过烹调,脱胎换骨成为一种一经尝过便永世不忘的美味。她把这小块肉细细地咀嚼,越嚼越香,当她又把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鼓着腮帮问道:“这羊肉怎么这么好吃呀!”赵云说:“小黛,来解释一下。”小黛稍显忸怩,含羞说道:“这是俺家乡菜,每年冬季,家乡的父老乡亲都围着火锅,个个都吃得满头大汗,男人无一不喝得醉醺醺的。”赵云说:“她介绍得不全面,我来补充一下。这羊肉什么作料都没添加,屠宰后的羊,挂起来阴干,就形成这味道。我想,这是吸收了天地之精华。这样的羊肉味道,可以说是全国一绝,怎样评价都不为过。”杜振华说:“你老家在哪儿?”小黛说:“西州叶家集。”杜振华说:“噢,那是大别山和淮河平原交汇之处,钟灵毓秀。无此山水,养育不出这味道。”黄蒂向赵云望去,见赵老的目光中透出微微的爱怜光彩,她似明非明,灵机一动,起身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赵老的身旁,对小黛说:“来,坐下和我们一起享受美味。”说话间,她盯着小黛的眼睛不放,果然看到一束瞥向赵老的深情目光,哈哈!一个尚满天,一个红胜火,绝妙的搭配,想到此,一股欣悦之情,从她胸间直窜喉咙,化为两处笑靥。赵云呵呵笑道:“既然黄蒂邀你,不妨坐在一起小酌。”小黛转身到食品厨取来一大一小两只玻璃杯子,放在桌子上。黄蒂见状,赶紧去厨房取来一付碗筷,放在小黛面前,见小黛先在小玻璃杯里到了七分酒,又将大玻璃杯种子倒满,然后又象征性地从大玻璃杯里往其他人的杯子里到了些许酒。几个人吃着喝着,话题离不开羊肉,离不开酒,离不开叶家集那神奇的土地。赵云说:“虽是佳肴美味,但总觉得差了些什么?黄蒂,说说看,差了些什么?”黄蒂略微想了想,“美女把盏?”赵云摆手。杜振华说:“有小黛把酒,夫复何求?”黄蒂又说:“娇娘伴舞?”赵云摇头。黄蒂对小黛说:“我猜不着了。你回答吧!”

小黛莞尔一笑,随口说道:“我想赵老的意思是差了红红的炭火和漫天飞舞的白雪。”杜振华喝道:“大妙!围炉夜话,炭火和雪景是必不可少的。别看小黛是厨娘,窥见赵老心境的,唯有小黛。”几个人同时笑起来。黄蒂向小黛望去,只见她脸颊早已飞起一片红晕。赵云说:“现在已是深秋,再过个把月,说不定真是玉龙飞舞呢,届时我再请你们来此小酌。”黄蒂连声感谢。杜振华却说:“吃上嘴再感激也不迟。”

杜振华又夹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边嚼边说:“你老赵啊,没事惹事,要带京城的记者来唐州做什么?普天之下,受难的众生何其多,怜悯得过来吗?”赵云说:“受难人就在眼前,却无一点同情之心,那我岂不成了冷酷之人。看不见的我管不了,看得见的,我若不管,愧对了人生,也亏对了这杯酒和这锅菜。”杜振华说:“你是真想帮助他们,还是嘴上说说?”赵云生气了,“我没那么虚伪!”杜振华说:“真想帮他们,对有些人是需要投其所好的。”赵云说:“此话怎讲?”杜振华说:“你这粒铜碗豆,又那么清孤,人家哪能接触到你,据我所知,想要你书法条幅的人许许多多,可你就是……”赵云说:“又来了不是,无非是说我狗屄衙门。”黄蒂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赵云对黄蒂说:“你不知道,他今天算是说了实话,问我要条幅的人许许多多。依我说多如过江之鲫。我哪能应付的过来?索性一并拒绝了。”杜振华说:“该拒绝的,应当拒绝,不该拒绝的,不应当拒绝。如果你对那些有决定权的人网开一面,说不定这贫民窟早都变成经济适用房或者廉租房了。”赵云说:“他们为什么不把这块地开发了?”杜振华说:“开发商讲究效益,这一片远离市中心,且交通不便,房子盖了,哪个来买?所以这一片必须有政府行为,先解决交通,再给开发商一定的补贴。”黄蒂说:“我弄不明白,赵老怎么会住在这儿?”赵云说:“哪是我愿意住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这是因时而变。这本是旧社会一个官宦的别墅,多年失修,我买到它时已经破烂不堪,我看重的是这块地势,姑射山麓,处子河畔,前面有一块开阔地。哪知道后来陆续有许多人在这儿盖简易棚,越盖越多,成了今天模样。想搬走又舍不得这些民众,因此就和他们一起申述。自视甚高啊!觉得我的话可能有分量,结果呢,人微言轻,什么事也没办成,却惹了一肚子气。”黄蒂说:“这穷街陋巷,怎么有等驾场这么响亮的名字?”赵云说:“等驾,等驾,等的是皇帝的大驾,老百姓想拨云见天,这名字寄托了许许多多的希望。黄蒂,地名和人名是一样的,寄托着许多希望。”杜振华说:“我说的话你考虑一下。说不定效果显著。”赵云说:“怎么考虑呢,总不能找那些有权力的人说,我送你字幅,你把这片贫民窟改造了。”杜振华说:“我就想得你这句话。你能这样想,是这一片老百姓的福分,一切都交给我去办。挂职来我市的副市长听说肚里有些文墨,我就从这人身上做文章。就这一个人,他不会用车装的,你放心吧!”黄蒂说:“你说的是不是司徒旻?”杜振华惊奇地问:“神通广大啊!他没来几天你就认识?”黄蒂说:“我这样一个小编,哪里能认识副市长,听说而已。听说此人有怪脾气。在国家社科院以敢说敢为著称,喜欢他的人说他是才,反对他的人说他是怪胎。”赵云说:“怪从才出,才自怪来。这怪是优点也是缺点,让他挂职唐州,是看重也是考验,接下来就看他的才气,也看他的运气了。”他看着杜振华说:“只要能把这片棚户区改造成经济适用房,要什么、要多少,我都给。”杜振华哈哈大笑,“这就对了。这叫与时俱进。”赵云笑道:“与时俱进?你官话不离嘴,说了一辈子,还想继续说下去?想没想过退休后怎样打发时光?”杜振华长叹一声,“我还能怎样打发?买菜烧饭带孙子呗!”赵云说:“没想做点有意义的?”杜振华说:“想过,都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想向你和海光学习,你当年练书法练了几年方成正果?”赵云说:“学无止境。至今我也不能说练成正果。可是认为能让自己的字能被别人看上眼,能往墙上挂,大约需要五六年时间。”杜振华说:“好,那我就埋头苦练五年,看能不能补偿心中的遗憾。”赵云说:“你头脑灵活,五年时间肯定大有建树。”他双手抱拳,“老弟我提前祝贺了!”杜振华说:“光凭一张嘴不行,得来点实在的。我每月来一次,向你求教,你得开门。”赵云说:“我不在家,你把习作交给小黛就是了。”赵云指指小黛和黄蒂,“你们都看见了。这样的万金油牌干部。到老了没有资源可卖,可怜啊!所以,你们非得捡一件力所能及的事做起来,凡事,做到极致皆为状元。所谓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此所谓也。切莫荒废了时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从赵云家出来,已是九点半。出了巷口,她便和杜老分手,独自一人奔赴她的力量补给站。那是一个神秘的地方,之所以被她称为力量补给站,自有它神奇之处。今天的晚宴吃得畅快,美酒和美味,加上赵老和小黛的瀑布深潭般的落差恋以及杜老的收之桑榆这两桩赏心事,在她胸间漾起阵阵涟漪。只是,这令她微醉的波动,在扩展的距离中逐渐趋于平静,剩下的只有赵老的花开堪折直须折的谆谆教诲。电视台已无她的立锥之地,何去何从?必须早作决断。但人是要吃饭穿衣的,不为稻粱谋,难道饿死不成?若为稻粱谋,必须花费时间付出汗水,哪还有折花的闲情?想到这,她有些悲观,再想想,这境况和五年前有些相似。

 

       那时候,她从唐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父母四处托人,将她安排在唐州中学教书。那是一所古老的中学,创建于百日维新时期,差不多和京师大学堂同龄,为当时的一个著名的封疆大吏所创办。百余年后,这所学校重焕青春,为唐省第一重点中学,享誉全国。当然,师资队伍也非常雄厚,他们大都是全国各名牌大学毕业,就语文教师而言,北大复旦北师大华师大的毕业生竟占了半壁江山。在唐州中学教了一年书,教得她满心烦躁,课程多,待遇低,按资排队,以出身论人等陋习,像一层结成厚壳的板土,新苗想破土而出,不知有多难,十之八九都被憋死在板土下面。此时,她想打退堂鼓,却遭到父亲的严厉呵斥,说她不知天高地厚,尽想吃现成饭,他引经据典,阐述过时的传统观念,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事业好似登山,不磨破几双鞋,哪登得了顶?这些不容置辩的歪道理,损得她不敢抬头,最后还有一句“你想让我走后门花的三万块钱打水漂呀?”话,像一根竹签子刺入她的手指尖,从此她再也不敢在父母面前抱怨当教书匠的辛苦。她非常苦闷,总想找个地方或者方式宣泄,她曾经跑到姑射山顶大吼;把自己关在屋里让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发出震天声响;买一瓶唐州大曲喝得酩酊大醉;去舞厅跳狂舞,湿透衣衫。这一切努力像发高烧往太阳穴抹万金油,效果可想而知。郁闷好像在胸间扎了根,十二级的台风也无法将其连根拔起。

       机会现于偶然。和她同命相连的同事小鹭,说她找到了一个能够发泄不满情绪的地方,问她愿不愿去?走投无路的她像看见了曙光似的,忙不迭地跟着这同事来到鹅儿巷的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地方。每人交了100块钱,方才得入其中,她四处瞅瞅,见是一个宽大的四合院,正房加厢房有十来个房间,各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窗子都有厚厚的窗帘。她对小鹭说:“这儿闭灯瞎火的,有什么好玩的?”小鹭说:“我马上就要进入角色了。你听听管事的介绍一切都会明白。愿你喜欢!拜拜!”说着她忙不迭地钻进了一间房屋。

    她有些气恼,愣愣地像只棍杵在那儿,心思你小鹭怎么就这样薄情,把我带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甩手就走了。一个衣装整洁得体的人走过来,和蔼地说:“黄蒂女士,欢迎你光顾伊尼菲特休闲中心。我叫黄特,愿意为你提供高质量的服务。”她惊讶地问:“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黄特说:“小鹭介绍的呀!她说你是才女,暂时遇到困顿。没关系,到这儿来的人大都和你一样,都是要把沉积的苦闷宣泄掉。”黄蒂指指关门闭户的房间说:“这院落到处都冷唧唧的,怎么宣泄呀?”黄特说:“黄女士……”黄蒂打断了他的话头,“叫我黄蒂。别什么女士不女士的,既然是休闲中心,礼仪就显得累赘。”黄特笑了,“爽气!SM听说过吗?”黄蒂盯着黄特,惊讶地问:“虐恋?”黄特点头说:“你知道的呀,对,就是虐恋。”黄蒂警惕地问:“是不是都离不开性?”黄特说:“不说假话,有性,但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也是双方关系成熟后去外面做。在这儿是不行的,要不公安局肯定把这儿当黄窝给端了。”黄蒂放心了,“那你就给我安排一个施虐的角色。”她怕黄特不了解她的心情,又跟了一句,“对象一定得有档次。我是第一次来,切莫让我扫兴。”黄特说:“尽管放心,档次低的,进不了这儿。我会按照你的要求给你安排一个奴隶。”黄蒂听了,心情顿爽,心想:一百块钱买个奴隶,值!可又有点担心这个奴隶是个什么样的,君子还是小人?哎!随他去,顺眼呢,我就轻轻地打,不顺眼我就狠狠地抽!抽得他皮开肉绽。黄特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补上一句,“和你说,这儿进门费一百块,超过一小时再加一百,以此类推。”黄蒂翻了他一个白眼,“休闲,休闲,钱挂在嘴上,还怎么休闲?”

       黄特将黄蒂领到右手的第一个房间,他推开门让黄蒂进去,然后对里面吼道:“黑奴!你的主人来了,好好地伺候!小心她抽烂你的皮。”说罢,他把门关上离去。黄蒂低眼望去,只见一个上身裸体的黑人匍匐而来,边匍匐边说:“主子,欢迎您到来!”黄蒂威严地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问道:“你从什么地方来?”黑奴说:“报告主人,我是昆仑奴,被回回贩卖到这儿。”黄蒂听这人自称昆仑奴,心想这个人档次不低,竟然知道昆仑奴。

     昆仑奴这个名字在史书上出现过,唐代有“昆仑奴,新罗婢”流行话,还有篇名《昆仑奴》的传奇故事,张籍更有《昆仑儿》的诗篇,其中有“金环欲落曾穿耳,螺髻长卷不裹头。”简直就是现代版的黑人外貌的描写,但是现在知道古代的中国也有黑奴的人却不多,只有为数极少的知识分子知晓。黄蒂正在想如何做好这场游戏,却听到昆仑奴说:“主子,有什么想法,您尽管吩咐。”黄蒂把脚伸得高高,“先把我的皮鞋擦了再说其它的。”昆仑奴跪拜过来,把黄蒂的鞋脱下,“主子的脚气真好闻呢!”黄蒂大乐,把脚指头伸到了昆仑奴的鼻尖,“既然好闻,索性让你闻个够!”昆仑奴抱起黄蒂的脚又是闻又是吻,黄蒂的心乐开了花,心想当主人的滋味太妙了,看着这个健壮的昆仑奴抱住自己的脚不停的亲吻,她的心骤然热起来,神经随之骚动,她不想让刚开始的享受毁于本性的冲动,猛地把脚收回,“别吻了,别让你的口臭弄脏了我的脚。赶快给我擦鞋去!”

     稍显愕然的昆仑奴马上站起来,走到墙角的柜子里,取出布和刷子,转身走到黄蒂的跟前,弯腰拿起皮鞋,然后侧过身体盘腿而坐,认真地擦起来。在昆仑奴站起来走动的过程里,黄蒂看到这是一个英俊的人,头脸的边缘线拒绝平庸,眉额、颧骨以及鼻梁棱角分明;健美的身体上,胸肌臂肌凸显,腹部与肩成倒梯形,左右横肌如三个横贯的丘陵;粗而不密的体毛,恰到好处地生长在腿部和胸窝。看着这文明而又具有野性的体态,黄蒂的本能欲火猛地燃烧起来,欲望在幻觉中演化为一个个具体的令人疯狂的性行为。突然间,一个成熟的认知浮现于脑际,幻觉陡然消失了,啊!这肯定是一个精英,毅力通过健美的体态毫无保留地显示出来,她知道,要想保持这样一个健美的身体,每日锻炼的时间必须保持在两小时以上,每周不低于十小时,而且还得有教练指导。这毅力必须有成功的欲望以及相应的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支撑,成功的欲望是动力,经济条件是基础,社会地位则是时间的保证。设想一下,蓝领本身就是出卖劳力的人,无需锻炼;小白领被繁重的工作压得气都透不过来,既无时间也无精力去锻炼,况且光顾健身房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只有那些游走于上层社会的和演艺界的精英,才具备保持优美体型的动力和条件。他们想通过优美的体型,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毅力、性格和社会地位。想到这,黄蒂不禁怒火中烧,原先的想入非非也云消雾散,这种人就是压在自己头上的大山,和学校的高级教师以及教务主任校长们是同类,必须让他尝尝苦头,她大喝一声:“擦好了吗?拿来我看看!”

       仿佛听出了吼叫中的变态,昆仑奴恐惧地弯下腰,战战兢兢地双手呈上擦好皮鞋。黄蒂接过皮鞋,稍微看了一眼,随即仍在地上,厉声说道:“你擦得太不象话!你就是这样敷衍主子的?看我不收拾你!快给我趴下!”昆仑奴颤巍巍地掉转身,趴在黄蒂的面前,操着近似哭丧的腔调说:“奴才错了,再也不敢敷衍工作了,求主子饶恕。”黄蒂学着曾经训斥过自己的教务主任的口吻说:“哼!你现在嘴上知错了,实际上心中却不服气,就像被抓住的老鼠,手一松、爪子一落地,一切就都忘了。非得让你吃吃苦头不可。”她拿起挂在墙上的皮鞭,狠狠地向昆仑奴抽去,只听见“嗷唠”一声惨叫,那健美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那惨叫在黄蒂听来,如同是帕瓦罗蒂唱《我的太阳》时的高音,听得她酣畅痛快,心思原来你们这些精英也是不禁打的,索性让你尝个够,看看你究竟会出什么样的丑态,她又高高地扬起皮鞭,狠狠地抽下去。哪知道她没听到的惨叫或者乞求的呼喊,只听到扑哧一声,像棍子打在猪皮上,之后一切归于寂静。她死死地盯着匍匐在地上昆仑奴,只见两道交叉凸鼓的鞭痕上,渗出残红的血迹,而伤者却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她胆怯了,心想莫不是下手太狠毒,把他给打死了?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境,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先用手指戳戳他的屁股,他还是没动,她有些慌乱,抓住他的肩膀用力一翻,看的是一张泪脸。她伤心了,同情了,怜悯了,失声说:“原谅我,原谅我,我把你当成是教务主任了。我不该这样……我”昆仑奴坐起来,声音有些苍凉,“主子打奴隶是应该的。”黄蒂说:“不,我们的游戏到此结束。我还是要请求你原谅。”昆仑奴说:“既然结束了,我正式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带给我另一种感知。”黄蒂默默地蹲到昆仑奴的背后,用手轻轻地抚摸那渗血的伤痕,摸着摸着,她潸然泪下,不禁用嘴去舔舐渗出的血流。昆仑奴一下转过身来,双手握住黄蒂的双肩,激动地说:“不可以舔的,上面有黑油膏。”黄蒂再也抑制不住羞愧和青春的萌动,猛地扑在昆仑奴的怀中。

 

       黄蒂随昆仑奴从伊尼菲特休闲中心出来,坐上了奥迪Q5,来到昆仑奴在姑射山鹿苑高档小区的住家。这是一幢单栋别墅,超过300平米的上下两层楼。黄蒂心想这么大的房子,定是轰轰烈烈的一家人,哪知道进门后室内冷清清的,看来还是单身呢。昆仑奴进屋后指着茶几上茶具对黄蒂说:“你先自己沏茶吧,我得去洗澡。失礼了。”说完他就去卫生间了。黄蒂有话到了嗓门,但还是噎了回去,她本想为他洗伤痕,但又怕被视为轻浮而作罢,尽管在SM中心曾扑入他的怀中,但那是初见伤痕时愧疚引发的情感冲动,不能算做水性,如果现在随他去浴间,即便心底纯正,也会被误解。昆仑奴很快就从浴间出来了,见雪白的肌肤上二道鲜红夺目的伤痕,她内心不由得一阵愧疚与伤感,所幸出血点不多,虽不会出现大面积感染,但必定疼痛难忍。她再次为自己的变态道歉,并报出自家的姓名和工作单位,也希望知道昆仑奴的姓名。昆仑奴说:“把我当成你的教务主任而狠狠地抽打,说明你恨那些欺压你的人;进入SM中心就想当施虐者,说明你的境况不太好,想找个对象杀气;出手凶狠,说明你集聚在胸间的怒气很大;是不是这样?”黄蒂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也拒绝回答你的问题。”昆仑奴笑了,“善于维护尊严,这很好。我姓魏,叫魏中原,中石油唐州分公司的总经理。”黄蒂听他这么说,眼睛睁得滴溜溜圆,心儿咯噔一下,哎呀!唐州中石油,唐州的头牌大公司,据有几块大油田以及星罗棋布的采油点,仅总部就占据一幢写字楼,手下员工起码有四五千,可他却心甘情愿地当奴隶,这是为什么?她脱口问道:“这么大的权力人物,为什么要去当奴隶?为什么!”

魏中原说:“看你,还没回答,却又追问了。好,女士优先。”他轻轻地叹口气,“为什么,管理公司要严肃守信,不能参杂任何情感。而人是千姿百态的人,有懒惰,有投机,有侥幸,有贪赃,等等不一而足。任何违反公司章程的事和人,都得按章办事,来不得半点虚假,否则公司就会衰败。因此我经常扮演法官的角色,惩罚人、处置人成为一种常态。可是,当我看见有的被惩罚的人的沮丧和失魂落魄,心中就会出现不忍和怜悯。在我的面前,他们是弱者,可我却不能对他们施以慈悲之心,这是一件令我非常痛苦的事。我知道唐州有这么一家SM中心,因此就来这儿扮演受虐者,想用这样的办法来体验那些被惩罚的人的心情,也借用这个办法来缓释屡屡惩罚他人而自责的心态。老实说,在SM中心,遭受如此严厉的鞭笞这是第一次。前几次的施虐者都很仁慈,鞭子落在身上,就像《在那遥远的地方》里的情调,细细的羊鞭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感觉上不是被虐,而是在调情,在演话剧;还有的让我装狗在地上爬,像童年过家家的游戏,自责的心态得不到根本的改变。你那两鞭不一样,像触电,像霹雳,打疼了我的皮肤,更打疼了我的心,想一想那些受我惩罚的人,面对会影响前程甚至是终身生活的处罚,那心灵的疼痛不亚于我此时的感受,甚至是十倍百倍地超过。因此,我哭了,是为那些受我惩处的人而哭,为他们的不良处境而哭。明天,我会把今天受鞭笞的感受如实地向我的下属坦白,希望他们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免得受鞭笞,也使我不再去SM中心去尝试遭受痛苦的感受。并不是我冷酷,不愿轻置手中的权力,而是制度和律例是一堵墙,圈内的人只能规避,碰撞它只能受伤。”

黄蒂认真地聆听魏中原的心灵吐露,深为他的宽博胸怀所感动,她油然地想起教务主任找她谈话的情景:教务主任说“你的业绩糟糕,班级大考成绩已经两次名列末位,再出现一次,你就得卷铺盖走人,好自为之吧!”这话如同法官的缓刑判决,再过二个月,如果期末考试她带班的成绩依然垫底,她只能被驱逐,灰溜溜地离开唐中。之后,她废寝忘食地奋斗了二个月,侥幸地逃过劫数。现在想想,那教务主任是否也如魏中原此时的心境,倘若如此,自己则有愧了,因为权势者并非全部冷酷,而弱势者也并非一律值得同情。当然,她也把自己的心情如实地向魏中原坦露。

两颗受伤的心灵曼妙地融合在一起,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之后,魏中原让分管人力资源的主管对黄蒂进行速成培训,使之通过唐州电视台的面试,成为一名节目主持人。

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延续了不到二年,魏中原在一次抢险中死于意外。当时,魏中原在外地抢险,她和他正在通话,只听到轰的一声巨响,一切归于寂静。后来得知,是他脚下的地下输油管发生爆炸,夺去了34岁的他以及十五个下属的生命。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儿子带好,不要牵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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