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系列紧张而仔细的筹备,乐普服装厂诞生了。
一时间,这事成了西州的特大新闻,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人们对此褒贬不一。赞誉者都是原绣花厂的退休工人,因为县里用卖厂的钱为他们办了社会统筹养老,他们从此能按月拿到一份不高但能糊口的退休工资,鄂书记成为他们心中救生民于水火的圣人,他们还夸奖现今的政策好,代表了人民的根本利益。指责也大有人在,说这是败家子行为,好端端的厂被折腾垮了,又以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价格卖了,肯定这里面有弯弯绕,说不定有人因此发了。同一件事情,舆论反差如此大,令人奇怪。其实仔细想想,又不足以为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民以食为天,有奶就是娘是人之常情;明察秋毫是良习,但未必会有好的结果,要不然就不会有人把履虎尾和批逆龙鳞看成是可致丧身的险事。
褒扬也好,贬低也好,这都没有影响鄂书记在宽广的仕途之路上大步前进,据说他因资产重组从而实现效益最大化的成绩,要被提拔为行署副专员。他此时又在大规模地推广股份制改造,“一股就灵”成为他在大会小会上的口头禅,好像股份制就是最新的盘尼西林,是根治大锅饭顽疾的特效药。因此,西州的上百家公有制企业在短短的时间内无一幸免,全部被“改造”成了私营企业。有的人在这场改制的浪潮中挣得盆满钵满,有的人彻底转变了身份,弹指之间,由微笑的公仆变成严肃的资本家。而那些失去固定职业的人,无论怎样喊爹叫娘也没人理睬。
老年人啼笑皆非,他们经历过56年一刀切的私营企业改造,一夜之间,全部的私营企业都改为姓“公”,现在又目睹了大刀阔斧的公营改造,又是一夜之间,全部中小型公有制企业都改为姓“私”。操办改造的人一脉相承,改造的理由都是振振有词落地有声,不由得你不相信,也不怕你不相信,猴子不上树,多敲三捶锣,敲锣不行还有长竹竿呢。究竟谁对谁错,没人知道,但公正的历史老人会知道,他会做出最终判断。
刘敏丈夫所在的纺织厂,也同其他国营厂一样,转眼之间成了股份制企业,她丈夫也在转眼之间由工厂的主人变成了把劳动力当成商品出卖出的苦力,刘敏捶胸顿足,骂出了世界上最难听的脏话,除去左右同样遭遇的姐妹在骂着同样的脏话外,又有谁能听得见?他们即便听见了又能怎样,说不定会笑着说,让他们骂吧,这并不影响我们应该做什么。
凤仙把关庆来和余青络召唤回来,他们担任了新成立的乐普服装厂的正副厂长。凤仙知道自己已没当年那般精力来管厂,必须有可靠而又有精力的人来担任管厂的重任,而关庆来和余青络恰恰是这样的人。关庆来和余青络他们心里明白,这样的厂长好当,私营企业里的工人听话,又不用操心订单,最多是应付一些心贪嘴馋的人,况且还有老板在后面顶着。他们一再向凤仙保证,一定要竭尽全力把工厂管理好,让工人多挣钱,让老板多挣钱。
原绣花厂的工人极少数做生意成功的外,几乎全部回来了。西州城其他服装厂的老板人心惶惶,他们害怕自己厂里的熟练工人全跑到乐普厂去,纷纷抬高了工价,借以笼络工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为工人买养老保险,而乐普厂却这样答应自己的工人。天鹅厂的郑老板却洋洋得意,凤仙答应他,会让余青络定期拨活给他们做,条件是价格必须和乐普厂保持一致。
令凤仙遗憾的是常淑萍暂时不能来上班,她对凤仙说她要休息一段时间,养好伤痛。原来,酒婆李抱着点燃的汽油桶和拆迁办的头头同归于尽,据说还烧伤了几个人,常淑萍被刑事拘留,他们说她是幕后指使,因为酒婆李以命抗争的时候,常淑萍在场。李山使尽了浑身的解数才把妻子解救出来,常淑萍带着浑身的伤痛出来后,火爆的脾气消失了,整天沉默寡言,像变了一个人,她无法想象如何面对今后的生活,返回原住地需要几万块钱,她和李山无论如何也筹集不齐,既然抗争无济于事,余下的只能靠苍天可怜了。何义霞也没钱返回原钟鼓楼住处,就在新沧浪河提上搭建一个不蔽风雨的茅棚,一家人挤在那里,城管人员几次驱赶她们,就是下不了狠心,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么可怜的处境,谁看了都会同情。凤仙为此难过了几天,伤感于没有帮她们解脱困境的能力。
乐普服装厂开工的那天,李长庚从普吉岛赶来,李长媛也从台北赶来。那天,工厂里人山人海,工人们穿着都很朴素,黄黄的面容带着忧伤。李长庚对凤仙说他被抓走的时候姐妹们也就这个样,凤仙说当时的生活压力可没有现在这么大,改革后的头十年,姐妹们生活的很愉快,绣花厂垮了的这几年,她们可苦了,像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
一群姐妹跑到凤仙的面前,向她深深地鞠躬表示谢意,其中一个姐妹大胆地问:“柳师傅,你现在做好事,我们领受了。将来,你不会再把我们抛弃了吧?”凤仙知道这问话的分量,神色凝重地说:“我从阎王殿门口回来,知道生命的可贵。我看重生命,金钱、地位、荣誉和生命相比,都是过往云烟。我们西州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活着就是希望,希望就是生活的动力,因此,姐妹们要好好地活下去。”说到这,她有些激动,辛酸的往事像幻灯片一样闪烁在脑海。李长庚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声对她说:“不要激动,慢慢说。”
“我从工人中来,姐妹们受过的苦我都受过。垮台厂的工人就是没娘的孩子,我不想让大家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因此,求三伯父和长庚买下这个厂,交给大家去管理,使大家有一份可靠的收入,能体面地活着。我永远不会丢弃你们,就像我不会丢弃自己的姓氏一样。”说到这,她突然话锋一转,“但我也得把话说明白了,你们也得以厂为家,不要让私心蒙蔽眼睛,不要让私利迷了心窍,不要糊弄我,不要糊弄关庆来和余青络,那样,你们就等于砸自己的饭碗。我会毫不犹豫地开除这样的人。听明白了吗?”姐妹们齐刷刷地答应。
此时,广播喇叭里播送的一首歌,使李长庚激动不已,他仿佛回到了和凤仙荡漾于沧浪河上的时光,飘荡的大木盆,清冷的月光和微微起伏的波浪。李长庚问凤仙这是什么歌?凤仙说那是刘欢唱的《弯弯的月亮》。当李长庚沉浸在略带忧伤而令人醉迷的歌声中回想难忘的青春时代时,喇叭里的歌声突然高昂起来,他的心为之一震,侧耳仔细听去,歌词原来是这样的:
我的心充满惆怅,
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喔……
故乡的月亮,
你那弯弯的忧伤,
穿透了我的胸膛。
凤仙猛然大哭,泪水汩汩,有如新沧浪河的波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