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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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四章 军旅见闻(二)第七节 军人的忠诚

(2012-01-13 16:09:37) 下一个

狼山山坡下,政府军的新一轮攻势开始。

郭虹急呼呼地跑来说:“大,牺牲的人太多了,重要的地段有的已经没人把守,我们带来的人全没了。”郭虹有些哽咽,“现在能不能顶住敌人下一次攻势都难说。”郭鹏程愤愤地说了声:“顶不住也要顶!”说着他走出掩体,找到了一个机枪手的位置,把机枪手和装弹手的尸体搬开,呼喊郭虹把弹药搬来。

远处,政府军密密麻麻地往上冲,后面压阵的指挥官拿着手枪,嘴里不停地吆喝,在向地狱驱赶生命。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人拿着望远镜观看战况,端倪成败。

郭鹏程侧转头看看阵地,一片狼藉惨不忍睹。此刻,他已不觉得伤心,内心异常平静,既然带来的七八十人都死了,自己为什么不死?否则,对不住那些诚心追随自己的人,即便侥幸活下来,又有何脸面去见死难兄弟的父老妻儿。

叔叔生前数次提醒他,让他留点神,不要让他们把自己的人马玩光了,他也十分注意这一点,但没发现什么破绽,他们最多只不过把难啃的骨头丢给自己啃,是看重?是消耗?谁也说不准,况且他带的部队也不是清一色自己带来的人,他们掺进来的人起先占三分之一,现在占多数。同时,长时间的交往也可看出李强和张瑜亮不是奸诈小人。

他觉得对不起那些死去的同伴。过去带领他们吃大户的时候,能按时发给他们数量可观的钱财,这些钱不仅能使他们尽孝心或者尽做父亲做丈夫的责任,而且还会有结余。自从归顺了新四军,军饷没了,他的手下再没有负起供养家人的责任,为此他感到内疚。

因此,他渴望即将来临的死亡。他希望飞来一颗炮弹,把他炸得骨肉寸磔,不让活着的人辨认出他的尸体而伤心。能这样壮烈地走完生命的行程,他不会有丝毫遗憾,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那些飘荡的灵魂。

当政府军冲到最有效的射程内,他扣起了枪栓,枪口喷吐火焰,像毒蛇的口信,又像刈草的大闪刀,呼啦啦割下无数生命。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屠杀,也不是在为战友复仇,更不是为了所谓的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而是一种不容推辞的义务,是军人生涯的惯性反应,是霹雳神火下军人本能的颤栗。当兵的是干什么的?是打仗!是消灭敌人!

 

与此同时,郭鹏程背后的狼山山脚下,和死神的赛跑也在激烈地进行,几十个运输队员在终南信的带领下奔命似地扑向狼山顶。

是山顶上逐渐稀疏的枪声引起了终南信的警觉,他向张处长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山顶上阻击的人已经不多,若不及时补救,后果不堪设想。这位无兵可派的军需处长深知战况危险,只得临时调集鲁长河的运输队,带着足够的弹药,火速奔赴前线。终南信受命成为临时指挥官。

 

在击退又一轮冲锋之后,战场上又出现短暂的平静。郭鹏程打开军用壶盖子,嘴对嘴咕嘟咕嘟喝下几口酒,本来就有几分麻醉的神经又增加了一些幻觉,他飘飘然,仿佛是去赶赴天上仙家的盛宴,又像是去地下看望牺牲的难友。天上地下又如何,反正都是一死,大苦大难,大圣大盗,大智大愚,大悲大喜,二十余年的浪荡生涯五彩缤纷,人生所有的黑暗和辉煌他都经历过。行者多至,为者常成,有志男儿事竟成,十二年为父报仇雪耻,应算是一桩奇迹。细细想想,盗又如何,匪又如何,落草未落志,落难未落魄,铮铮侠骨,光明磊落,人生一世不就是图个名声吗?我郭鹏程,不,楚鹤亭,没辱没祖宗的名声,也算是堂堂正正的男儿,只可惜不能风光地回到肖家湾,在爷爷的坟前烧一炷香告慰先灵。

       “大,你看这战场上,几乎没人了。”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扰乱了他的遐想,他本能地侧转头,看着郭虹。郭虹认真地说:“大,我看我们还是逃吧,在这就是等死。我姥爷死了,喜庆爷爷死了,带来的七八十人死了,我们不能也在这儿白白地送死,赶快走吧!”

       他瞪起眼盯着女儿,沉闷地问:“你说什么?”郭虹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他扬起手,啪的一下给了女儿一记清脆的耳光,又恶狠狠地说:“你再说逃走,我就崩了你!”郭虹趴在父亲的腿上呜呜地哭了。

他的心软下来,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孩子,大不能走。我不是为了什么革命、为了让什么穷人翻身,扯他妈的蛋,他们骗不了老子。军人的职业就是打仗,这是军人的本分,要不然你就不要披上这身皮。你看这道山岭,敌人如果迈过去了,那攻坚的部队就会被敌人包饺子,那是几万条性命。守住这道山岭,就能保全几万条性命,人不能当孬种逃走了事。再说,往哪逃?再去当土匪?那还不如现在就被枪子儿铳死。知道吗!……”他还要说下去,猛然看到敌人正逼近阵地,一下子推开女儿,扣动了扳机,机枪愤怒的吼叫,犹如急促敲响的丧钟。

       夕阳老人也为之动容:它用白云蘸着战场上汩汩流淌的鲜血,抹红了天空,抹红了山岭,抹红了横尸遍地的战场,天地万物浸泡在血色海洋之中,整个宇宙呈现出令人拭目就会凝声屏气的瑰丽庄严。

 

就在终南信带领人马即将进冲入阵地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站立着,用肩臂支撑着机关枪向敌人猛烈地扫射,旁边的装弹手是一个扎独辨子的姑娘,在火红色的天幕衬托下,那凶狠姿态宛若一尊使米开朗基罗所有作品都感到惭愧的雕塑。突然,那高大的身影旋转了一下向后倒下,机关枪声嘎然而止,战场上顿时冷寂下来。瞬间,山坡的另一边传来了排山倒海地欢呼呐喊。

在这极其危险的时刻,终南信奋不顾身地蹿跳而上,抓起那挺机枪,避在掩体后面拼命地扫射,独辫子的装弹手惊愕的神情尚未反应过来,便本能地理顺出子弹排。敌人在离他们仅有几米的地方纷纷倒下。与此同时,离他们稍远一点的战壕,鲁长河和他的战友们的武器也喷射出夺命的火焰。敌人仓惶溃逃,无论如何,双腿快不过出膛的子弹,很快地,就全部被消灭在阵地前。

       大地完全沉静下来,死一样的沉静,夕阳悄无声息地落入山谷。

一声凄厉地尖叫震落肃穆的夜幕。郭虹弯下身抱起父亲,涌出的泪水,在余霞的映射下,仿佛滴滴鲜血。终南信也弯下身,察看郭鹏程的伤势,伤口幸好在右肩胛处,他立刻呼喊两个运输队员,抬着郭鹏程飞快奔下山岗。郭虹也跟了下去。

       终南信带着支前民工继续在战壕里搜索尚未死难的战士,安排人把他们送下山,不一会,山顶上的人手又极度短缺,幸好张处长及时带宣传队的人赶到。他们清算了一下,一支七百余人的部队,除去新近抬下山的十几个伤员外,全部阵亡。

唯一健康地活着的是郭虹。以至于几十年后她都不能提起狼山这场战斗,不仅是因为血色海洋的瑰丽,不仅是因为战斗的残酷与壮烈,不仅是因为自己的七百余个战友和对方一千余条生命的蒸发,重要的是她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道德召唤,如同破晓的第一束天光,照亮了她朦胧的心灵。这对于在流浪中长大的她,对于看惯了凶恶如狼地吃大户的她,不啻于发聋振聩的晴天霹雳,但她的心也如同一团乱麻,为什么冷酷的父亲会在那危亡的时刻,不顾个人安危甚至是女儿的性命,坚守阵地,不当逃兵?

为此,她之后刻意地求教她的心灵老师。

 

       这场悲壮惨烈的狼山阻击战,使好几个人都成为乙纵队的战地英雄:副团长郭鹏程,通讯参谋郭虹,运输队长鲁长河,军需参谋终南信。

在狼山阻击战表彰大会上,纵队司令员傅前程握着鲁长河的手说:“你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给我们吃的,给我们穿的,还为革命牺牲了两个儿子,我党欠你们山东老乡太多太多,只有等胜利以后再补偿喽。”几句朴素的言语,竟让这个魁梧的山东汉子落了热泪。

见到终南信,司令员说了一句让他不解的话:“武装运输队的主意是你出的吧?功不可没,没有人会想到这场战役就赢在支前民工身上。治世良臣,乱世英雄,英雄好当,良臣难为。钢再好也要火蘸得好,还是到我身边来吧?”他憨厚地笑着说:“让我考虑一下好吗?”司令员说:“可以,想好了就直接来找我。”

当秘书把郭虹介绍给司令员时,司令员笑吟吟地说:“名不虚传,是一道美丽的虹。”郭虹大大方方地说:“谢谢司令员的夸奖,在你们领导里面总算有人没把我的名字念错。”司令员爽朗地笑起来:“我在苏皖北部有几个年头了,天上的彩虹,要说成‘绛’,不能说成是红颜色的红。你看我这个秘书,也把你的名字读成郭红了。不过可不是我学问好,是李强和张瑜亮经常在我面前提到你。”司令员的幽默,引起阵阵欢笑。

事后,傅前程和何壁辉开玩笑说:“郭虹是我纵队之花,可婚姻大事一直拖着,你这个政委是否要干预一下?”何壁辉说:“这朵花看得人多,想的人也多,就没人敢采,也没人配采。配采的倒是有一个,可惜已经有了婚配。”傅前程说:“你说的是哪个?”何壁辉眯起眼睛瞅着他,“装糊涂怎的?”傅前程挠挠头,突然呵呵大笑,“不错,这个鸳鸯谱配得不错。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何壁辉虚了口气,“月老酒喝多了好打盹,常常弄出些蹊跷事来,好男配丑女、名花栽土堆的事我们见得还少?”傅前程摆手说:“不说这个,他俩如有缘分,终究能走到一块儿,没缘分咱们操心也没用。”何壁辉点着傅前程说:“你看看,谁操心了,这心能操吗?缺德事能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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